春耕开始了,瓤则有了新的差事放羊。起初瓤则是不想应承这差事的,因为放羊绑死了身子不说,还关乎几十条生命,责任重大。对一个孩子来说,似乎有些残忍,但在母亲的劝说下,瓤则还是拉起了放羊铲子,当上了羊倌。为此,父亲还专门捉来了一只小狗,给瓤则当警卫。这只狗全身通黑,我们叫它黑蛋,长得不大,也不怎漂亮。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天生有着吃苦耐劳的自觉啊。 放羊看似轻松的活儿,羊吃草,人闲坐,喊一喊,堵一堵,自在散漫,没啥技术含量。其实放过羊的人都知道,其中有不少奥妙的。好的放羊把式轻松自如,不紧不慢;蹩脚的把式捉襟见肘,气极败坏。羊难通人性,全凭人与羊建立一种互相信任的关系,即领导与被领导之间能否协调一致,共建合作共赢的团体。因为你骂它无言,你打它不反抗,可万事万物总有各自的存在规律,一旦违反羊性,违反天地常理,你一定不会是个好放羊人,也一定会憋屈和窝火的。 初春是放羊人最头疼的时候。如果羊听话,组织纪律性还强些,羊倌没有把它们养馋的话还行;如果是一群散兵游勇,自由思想严重,并随时可能开小差的话,那就要吃不少苦头了。由于这时小麦返青,草木开始发芽,一方面在冬天啃惯了冻麦苗的羊心理有一种记忆残留,认为春天也一样可以啃;另一方面新生的小草太小太嫩,根本填不饱羊肚子,而去年的枯枝败叶如同旧饭,羊又不愿吃。介乎其间的青黄不接,是最让羊倌愁人了。 大家知道,麦苗冬天是可以让羊啃的。冬天麦根冻死了,羊吃麦叶拔不出根来,而且可以把秋里长出的旧叶子吃掉,有利于第二年春天麦苗的拔节生长。因此,麦田是羊群冬天的高级饭馆,麦苗则是羊群的美味佳肴。可是仅吃高级饭菜是根本吃不饱的,只能是羊改善生活的一种偶然调节,是绝对不能当dinner的。倘若让羊谗惯了,羊不但吃不饱,而且疯跑疯颠,这山望见往那山跑,是真正意义上吃肥跑瘦,是放羊的大忌。 瓤则过了年虚岁17了,可由于长得不高,又精瘦精瘦的,让村里人说是不气色的那种。好汉十七八,赖汉二十几,个子没个子,膂力没膂力,放羊铲子还比他高出一截。斜跨着个小破布饭包,蔫蔫地一闪一闪吊在屁股后边,头发老长,被黄土与汗水打造得硬钢丝似的,一张不大的脸上常常三爬五道,记录着与羊群战斗的痕迹。 起先,瓤则是吃了不少苦头的。虽然垫圈、圈羊、贴(喂小羊或病羊)羊羔等活计父亲常给他帮忙,也常实地教导他如何放羊轻便省力。可教得曲子唱不圆,该走的弯路还得走,必须自已揣摩、体悟。如这些口头的放羊俗语:放羊堵头头、羊吃回头草、羊儿一天,两饱一干(吃饱、喝饱、毛晒干)放羊不仅需要的是勤快与机敏,要有前瞻性和判断性,还有要一颗爱羊如子的细心和耐心。说放羊人是大海里的舵手、是部队里的司令官一点也不为过。 瓤则本来放的羊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是队里嫌原来的羊群数量大而临时拼凑出来的,由于少调没教,组织涣散,群风很是不正。再加瓤则也是新手,蔫萝卜遇上笨擦子,一连串的羊事每天都会发生,让瓤则叫苦不迭。 首先是羊不听话,指挥不力。起因是瓤则在羊群中没有威望,说了不算,特别是山高水远时,叫喊上羊根本不理,还是我行我素。重要一点是瓤则使用羊铲子的功夫不行,既没力量,又没准头。好的放羊人眼窝好,又有劲,羊一犯规,喊的同时把土块或石块捣(打)在羊身上,时间一长,你喊一声,羊便觉得打它的东西又来了,便乖乖地调头回来了。瓤则没这般功夫,羊很难臣服,只能追着羊群屁股后面一通穷追猛打。就像一个差劲的老师一样,连个正常的习题都做不成,哪能让学生服气了?其次是瓤则对环境不熟悉,哪里有好草地,到哪里怎么走,沟沟渠渠、梁梁峁峁、山山窊窊他并不知晓。再就是春种伊始,庄稼苗刚露头,就那么几片叶子,最怕羊群日塌。秋天吃一两口不是啥,春天就是一株苗子。而相反,羊是熟悉地形的,就像是以无知领导有知一样,瓤则的知识储备与技能经验明显不足啊。 青羊湾虽说是个不小的村子,但羊均草地并不多。几圈羊不说,耕牛也有几十头,推磨驴四五头。牲畜多,草地少,重复遛踏的草地根本不可能繁衍昌盛起来。这样,羊群在一个地方根本吃不饱,经常得想法子找草地。有些好草地,只有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羊群才能进去,也不会吃到队里的庄稼;无组织、无纪律的羊群,根本进不去,放羊人也没这个胆子。羊多草地少,也给初学放羊的瓤则增加了不少难度。 教训羊群是放羊人的必修课。怎样让羊听人话,顺着自己的意思来,是放羊中的重中之重。这不仅包括前面所说的技术活,还要有亲和力和威慑力,进而以德服羊,否则会是一盘散沙,任凭你爷爷老子一阵吼骂,它们都秋风过耳。就像不听话的学生一样,有几只羊好像天生就是捣蛋鬼,馋得要命,总跟瓤则过不去。比如一个叫断角的、一个叫秃海浏的两只羊,经常是冒充领头羊的角色,生性顽劣、品行不端,是羊群中的羊渣子。 一天中午,羊群正在板楞沟的山坡上吃草,稳塌塌的平安无事。瓤则坐在高高的地畔上,胳膊搭在两膝盖上,居高临下地瞅着羊群,倒有几分舒坦。春天的暖阳晒得人饧眉打眼,树上小鸟欢快啁啾声、远处耕地悠扬的回牛声,弄得瓤则直打瞌睡,不一会头就耷拉到胳膊上眯瞪起来。可能正是做梦的好时节,瓤则梦见自己山上沟下地刨药材,开着淡兰花的山板豆有着又粗又长的根、满地的黄金茬摇曳紫色的花朵、崖畔的柴胡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忽然,凉风一吹,瓤则猛一惊醒,才知是南柯一梦。四下一看,羊群没了! 着急的瓤则在附近东跑西窜地找了几个来回,都没找到。不经意间抬头一望,远处的沟对面的麦地里,羊群正在大快朵颐着麦苗,安祥自在。瓤则头脑一热,一顿猛跑,下坡、穿沟、上坡,一连串的组合动作弄得他拄上了羊铲子直喘气、腰弯得像张弓。稍微歇了歇,便舞拉个羊铲子从麦地里往出赶羊群。可这边地赶出来了,那边地又进去了,和瓤则玩起了躲猫猫。瓤则又骂又打,热汗淋淋,好不容易把羊一只只从麦地里敲打出来了,整个羊群却黄尘漫天又跑到沟底去了。羊也好像受屈了似的,或许用餐正用得香美,让人强迫赶走,一百个不高兴的样子。任凭瓤则是如何的恼羞成怒,如何地叫骂,还是我行我素地跑了! 下到沟里,瓤则把羊群纠集到石崖低下,进行了一顿实实在在纪律整顿。瓤则拿着放羊铲子,像一位大将军惩罚着不听话的士兵一样,霸气十足地踱来踱去,不时地用力敲打着羊群,不少羊怕得直躲闪,咩咩的直叫唤。接着他把最气恨的秃海浏从后腿上拉了出来,左右一甩,羊的一只前腿跪地,他像武松打虎般的骑在了羊肚子上,左手摁头,右手顺手拿起一块石头,劈头盖脸地砸下去,一边还叫着:叫你吃,叫你吃,叫你再给老子吃由于用力过猛,石头尖子把羊头上的血管打破了,突突地直冒血,瞬间粘满了瓤则的两只手。瓤则顿时傻眼了,头脑里轰的一声,情急之下只得用力按着不让冒血。他只知道,如果不摁住,准会把羊流死。但这羊并不因为头上流血而消停,头摇身子摆,瓤则只得死劲压在羊脖子上固定羊头,任凭羊身子乱甩动瓤则像热锅上的蚂蚁,全身淌汗,从没经过这种阵势,心里没一点底,念叨着:别流了!别流了!回家怎交待了,老天爷爷呀还好,一会血不怎流了,瓤则这才深吐一口气,从自己的破袄上扯下了一条布绺子,紧紧地扎在羊头上,看上去像一只待嫁的羊姑娘,十分滑稽。 其他羊也许是看呆了,都没乱跑。瓤则打秃海浏时,一只只充当着旁观者,完全像鲁迅笔下的愚昧看客,任瓤则一个人折腾。一下午整个羊群都没吃几口草,一只只瘪着肚子,无精打采,而且还有两只瘸腿的,一只点头走,一只跳着走。整个羊群完全像从战场上下来的残兵败将,狼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