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自述八我看文学艺术埃及之夜是赤裸裸

　　我们应该对《俄罗斯导报》关于《埃及之夜》的评论说几句话，从该评论可以看出《俄罗斯导报》对于诗歌的理解水平是怎样的。我们可以想一想：《俄罗斯导报》把《埃及之夜》称之为片段，不承认它的完整性，而它却是一部最为完整美妙的诗歌。评论说：这里只有某种暗示，某种基调，某些不错的和音，也许在朦胧中可以体会一点什么，却并未揭示出任何东西，让我们可以完整清楚地看到
　　在《埃及之夜》中，普希金要做的，就是展现那一阶段的罗马生活，为此他心中应该有一种完整印象，用几行诗句和几个形象来表达那一阶段生活的全部意义，构成一幅清晰可见的图画。普希金做到了这一点，在艺术上十分完整，创造了诗歌艺术的奇观。你们认为这部诗作没有十分精彩的细节，这种看法不对。该诗歌有些细节十分奇妙，表现了诗人高超的艺术功力；他刻画一个细节往往只需要一行诗、一个词语、一个暗喻，却十分完美，十分协调，给人印象深刻，这样的诗句是能够流传下去的，成为表达某种观念的专用语。普希金对于细节的把握可以说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如果再多加一点什么，整个画面的完整性就会遭到破坏。诗作里的一切都构成一个总体的和音：任何一个音符、变化、节奏、基调都为这种完整性作出不可或缺的贡献。
　　我要提的问题是：为什么你们认定《埃及之夜》仅仅是一个片段的艺术作品？为什么认为它赤裸裸地表现了情欲，因此不可能产生纯洁的艺术感受，只会造成极为不雅和难以容忍的印象？难道你们认为《埃及之夜》跟萨德侯爵的东西是一路货色？在你们看来，由于该作品是片段之作，就无法掩盖那种永远不应该公开的秘密。
　　但是这种公开的秘密是什么？它在哪里？如果你们多少懂一点艺术的话，就应该看到，该作品给我们留下的印象是令人震撼，而不是什么赤裸裸。你们所说的赤裸裸就是某种萨德式的东西，也就是男女间的情欲。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这表明你们已经无法用纯洁的眼光来看待事物。你们常说的赤裸裸对于你们也许有某种诱惑力，而我们只看到了人性的扭曲，扭曲到十分可怕的程度，普希金也正是从这一观点来予以表现的，也就是说，这种扭曲的人性并不会让人们产生邪念，只会产生精神上的震动。在彼得堡，一次有人给听众朗诵普希金的这部作品，他发问：女王有许多情人，这里说的是哪些情人？听众都笑了起来。这些人都是搞风流韵事的好手，这样的人不少。可惜普希金没有告诉我们，听众听完朗诵后会获得一个什么印象。
　　下面我们自己来看看这部作品，看能够获得一个什么印象。
　　宴会奢华，嘉宾满座。女王十分高兴，她的情绪影响着宾客，他们也活跃起来。突然她陷入沉思，低下头看着面前的金碗，宾客们也都沉寂下来，大厅里鸦雀无声。这些宾客对自己的女王十分了解，估计马上会出现一个不寻常的情况。他们都是她的奴才，而以她为代表的那个社会早就开始分崩离析了。没有任何信仰，希望成了骗人的东西，思想之光逐渐熄灭，圣火已经远离埃及，社会已经腐败透顶，预感将要坠入万丈深渊。这个社会奄奄一息，没有前途，它要的只是及时行乐。一切都耗费在肉体上，一切都沉溺于肉体的放纵中，精神上的空虚需要用快感刺激神经和肉体来填补。现在连最骇人听闻和反常的现象都被人们习以为常了，他们甚至连自我保护的意识都没有了。克利奥帕特拉是这个社会的代表，现在她开始感到寂寞，而这种寂寞感经常降临到她身上。这时只有惊世骇俗、极端反常、造成灾难性后果的东西才能消除她的寂寞，也就是说，她需要强烈的刺激。她早就尝过各种风流韵事，对此连萨德侯爵也自愧不如。淫荡生活会让一个女人的心肠变得很硬，她甚至可以体验杀人凶手面对自己的猎物时那种阴暗病态的乐趣。现在女王决定向宾客们提出挑战，让他们瞠目结舌；她想看到他们胆战心惊的样子，体验那些人受情欲刺激而激动不已的心，最后再慢慢享受轻视他们的乐趣。这种想法完全控制了她，情欲的毒素已经渗透到她的神经，她真希望有人接受自己那可怕的挑战：那么她可以感受许多前所未有的快感和乐趣。亲吻这个牺牲品，爱抚他，在几个小时里当他的奴隶，从而满足自己的情欲，同时又时刻意识到，这个临时充当她的主宰的人，将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想象着这一情景，让她欣喜若狂；这太刺激了！她似乎闻到那股血腥味，已经准备去吮吸那热乎乎的鲜血了。这种近乎疯狂的残酷严重扭曲了她的灵魂，使她类似于野兽，甚至连野兽都不如。在她那漂亮的身体里潜藏着怪异可怕的心灵，就像蜘蛛，据说蜘蛛交尾时雌的是要吃掉雄的。这就像一场噩梦，但这又是让人那么陶醉，那么荒淫无耻。这太可怕了。女王十分兴奋，像魔鬼一样发出了挑战。
　　然而没有一个人敢来应战，宾客们一个个大惊失色。女王带着极大的轻视环顾四周，终于有三个人走了出来，他们是为情欲所动而来应战的。
　　祭司在这三人中抽签。第一个是弗拉韦，一个罗马卫队的老兵，历经保卫共和国的多次战斗，他应战不是为了情欲，而是由于罗马人骄傲的灵魂，他不能忍受一个女人的轻视。当然这种骄傲很愚蠢，这种荣誉感也很狭隘，但这也是一种勇敢崇高的情感，这是人的情感而不是奴仆的，这样的人还有救。看来那种淫荡和毁灭一切的风气还没有败坏所有人，这个社会还是有力量战斗的，但不一定能够坚持下去。现在看看第二个中签的人，他叫克利顿，一个年轻的享乐主义者，他唯一追求的就是享乐。他很年轻，全身充满活力，趁着自己青春年少要纵情享乐。他这样做有自己的道理：他宁可在充满鲜活感和活力时死去，也不愿在以后去经历悲观失望，如果他能活下来，历史上那场有名的惊世骇俗的尼禄婚礼肯定少不了他。
　　然而这时诗人已经无法忍受这样的场景，不想就这样把克利奥帕特拉写下去，于是就让她一瞬间恢复了人性。这时来了一个少年，不知姓名，他眼中闪烁着爱情的光芒，这是他的初恋，他的情欲具有无穷力量，他心甘情愿甚至满怀感激之情献出自己的生命，毫不顾惜它，他双眼看着女王，充满难以形容的欢欣、幸福和爱，在这一瞬间，人性在克利奥帕特拉身上复活了，她也深情地看了少年一眼：她居然也会被感动。
　　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人的情感随即熄灭，也许是这少年的眼光造成的，她身上那兽性的快乐爆发得更为剧烈。这个牺牲品带给她的享受超过其他任何人。女王兴奋得无以复加，她发誓。诗歌从来没有表达过这么可怕的力量，从来没有像这样来表达激情。写到女王这种魔鬼般的兴奋时令人震撼，甚至连气都喘不过来。这样，你们就会明白，圣洁的救世主已经来到怎样的人面前；你们就会明白，什么是救世主。如果这样的场景只是给人一种放荡女人的形象，那就说明我们的心灵是太古怪的东西了。
　　答《俄罗斯导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