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倦恋

　　（04）
　　奇迹总是在我的生活里出现，这太叫人难以相信了，所以我只把它写进小说中。人的性欲有淡退的时候，而我写小说的欲望总在悄悄地爬升。这些升腾的欲望使我觉得自己是个天才，在所有的天才当中，最令人反胃的是狂妄的那种类型，哗众取宠是他们的基本特征，为此我故意看不起自己，隐藏自己，谦虚如孔子，诚恳得象头牛。之所以是奇迹是因为她出现在我鳏居之时，这在小说里都是庸俗乏味的安排，却令人高兴地出现我的生活中。奇迹往往令人兴奋，但这是年轻时的想法：有一天她会回来找我，我会假装不理她，要她给我道歉，因为她伤害了我，伤害我不重要，主要是伤害了一个小说家，伤害小说家不重要，但伤害伟大的小说家就太不应该了。我又进一步设想：如果她不给我道歉就算了，如果她嘟着嘴不说话，那我给她道个歉也成，若道歉她还金口难开，给她下个跪我也会考虑。想到这些时我在痛苦中寻到了一丝安慰，我祈求上苍将此事安排在我结婚之前，所以有段时间杨春给我暗示了好几次我都没有碰过她一下，我暗自发誓一定要将我的初夜留给那个使我陶醉的人，我要用爱情点燃她的笑，要用我的激情让她燃烧
　　如前所述，这个奇迹并不使我兴奋，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有时候要说些话，但很少说到从前。从前对我来说充斥着平淡，这些平淡有如祭坛上升起的香烟，不久就上升为虚空。说实话我都有些认不得她了，笫一次见到她，还以为是一个骗子。她千方百计地讨好我，想嫁给我，你知道在二十多年前这是多么令心醉的梦啊！而今我已经55，她快50了吧？一切都变了，变得不想让人开口。老妇人献起媚来让人抓心，对此我略表同情。再说我确实应该有个伴，似乎也可以没有（这种优柔寡断的心理贯穿我一生）。究竟该不该有个伴，我没弄清过，我们只能通过一些记叙来表明：寂寞如老年一样的黄昏，孩子们在马路上嘻戏，我突然一反常态地希望有个孩子叫我声爷爷，但我儿子却不想要，为这事我老劝他，他不厌其烦地给我解释，对他的解释我全然不顾并搜肠索肚地证明他的错误，没等我说完他就走了。大多数时候给他打电话都是忙音，要不就是时代小姐热情而又距离遥远地告诉你：该用户无人接听。多数时候我像寡妇一样守着如道德一样的光阴。但是成天都有小孩子在你面前叽叽哇哇的也挺烦，这使我想起当年的外公（想起外公是因为现在我正处于与他相近的年龄）。福平、福顺和我（那时福利还蹲在我妈妈肚子里）在外公的房间争一杆木头枪，我们又打又闹，外公总是向我们吼：娃儿们出去耍！出去耍！快些，快些闹死了！
　　其实人活到一定的岁数就只剩下传宗接代的理想了，毛家岩的人也如此，你比如吧：我叫毛福安，福字辈，我父亲叫毛发亮，发字辈，我爷爷叫永什么来着，反正永字辈没错，传说我祖父是毛年什么的，把这些辈份竖着顺次写下来就是这样的：年永发福，这句话没有完，它的完整情况是：千年永发福，万代源远流长。这是我大学毕业后回到家我幺爹讲给我的，他说：老二啊，大学念完了，也该弄清楚祖宗脉络了随后说他跑世外回来笫一件事就是：走遍村里村外，访遍孤儿寡母，踏遍荒山野岭，得来了这十一个字，还说人行千桥百路，心还是要落回自己的狗窝。那时我很讨厌他的长吁短叹，但是没说出来。
　　后来一些时候，也就是我和老婆商量给自己的儿子取名字的时候，才对入土的他（我幺爹发寿）稍微有一些理解。我拿着辞典翻前翻后，给他取了好多名字比如：万金、万银、万康、万乐、万龙、万虎觉得都要遭到杨春的强烈反对！就是取名字这种事她都得给我争个高下！我当时想我说的你全反对那为什么你又要我拿主意呢？于是我说那你自己取好啦，她想半天说叫万岁吧，我很严肃地告诉她在过去你这样说是要坐牢的。她就转身织毛衣去了，她真胖，所以织一件衣服要用很多线，象编一个大箩筐。后来我们决定叫毛万春这个名字。因为我老婆名字里有个春字，这一下她再没反对，谁会反对自己呢？连女人也不会！我曾寄于他很大的希望，他又矮又胖，全继承了他妈的传统。我担心他娶老婆有困难，就像我一样，但是他不到十八岁就和一个漂亮的姑娘结婚了。连他妈也搞不懂。老汉只有自愧不如。这么多年我只见到我儿媳妇两三次，我有时担心她把我儿子给骗了，但当看他和我儿子在一起时，我又放心了。随后我就感到孤独，白天，我就翻出我年轻时写的小说来看上一段，发表在市日报上的我瞧都不去瞧，看到自己当年写那些颂扬文章，我的老脸就臊得很，心里就发慌。夜里醒来就想找个人说话，这时我就需要有个伴；去年冬天我的牙齿已经松动，如今已经掉落了三只，口水老从牙缝往下掉并拉成一条线，搭在衣服的前襟上立刻湿掉一片，这让我再次想起毛家岩那张桌子；睡觉打呼噜，早上醒来又想先发一通脾气再说。又有哪个伴能受得了呢？最关键的是我性欲已减退至零，而女人五十赛过金钱豹，这只头发花白的金钱豹（指舒曼。备：此时杨春已弃我而去）一走进我的房间，我就有些窒息，生怕她提出其它要求。
　　我们老三夸你呢？
　　他说啥？我将装小说的抽屉合上，漫不经心地问。
　　他说毛伯伯是好人，不会看不起咱们家的。
　　这样的对话我都不敢进行下去，因为到最后她准会问：你要等我死了才答应吗？你倒是给句话呀？
　　我把话题转移开之前总加上一句：我们都是有儿有女的人了她若还不满意，我就指指着我裤裆那个鼓起的大圆球对她说：这么大你受得了吗？其实这个时候我不只欲念全无，而且连那地方的知觉都失去了，如果尿液还可以积满膀胱，我准会伸手去摸，摸到时我才记起原来它还位置不变地低垂着，它对我相当于一个常滴漏的水龙头，怎么都拧不紧。电脑医生告诉我这是因为我的尿道括约肌出了问题，我问他怎么锻炼这块肌肉，他给我回复：就是因为年轻时锻炼多了，现在保守治疗，我说药我吃了不少，他说有一种药我一定没吃过，我问是什么药？他说缴费后再给我谈，我说我能不能先看一下？他说缴费后不但让我看还让我吃。
　　我觉少，但梦却多，梦见机器、皮带、转轴、印刷纸，有时感觉自己捏着拳头在一根高速运转的皮带上跑步，好像我不加速就会摔下来，旁边有很多期待我的眼睛，其中有一双就是我自己。我也很想下去，不是想下去休息而是想下去找厕所，有一次真的摔下去了，在那些不屑的眼神中摔下去，摔在自己深深的自责中，但下去以后我就不再引人注目了，好像被他们给遗忘了似的，我有些失落，并不是因为从上面摔下来，而是他们关注的原来不是我。我唯一要紧是尽快找个厕所。醒来发现玻璃袋被我压破了，尿了一床我感到幸运，你想，若有个伴遇到这种情况，脸上就挂不住。就算是自己的家人也少不了厌恶和尴尬。所以我总这样对她说：你知道我失禁，她把话打断：我不是给你买了裤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