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蔡叔叔

　　小蔡叔叔叫蔡英辉，是我父亲在青县农场时的朋友。
　　小蔡叔叔是个孤儿，只有一个弟弟。
　　他父亲是台湾人，叫蔡明决。母亲是日本人，叫山口清子。小蔡叔叔行大，有三个弟弟。但小蔡叔叔从五岁起就与两岁的弟弟进了孤儿院，天津市孤儿院。因为他父亲是个死刑犯，杀了人，他用刀砍死了妻子和两个儿子，只有小蔡叔叔和他二弟重伤昏迷而逃过一死。
　　那场人间惨事发生在1951年，那时新中国正是欣欣向荣的时候。小蔡叔叔的父亲解放前是国民党的中级军官，在天津驻防时和日本洋行老板的女儿清子结的婚，婚后和和美美。不久就天津解放了。小蔡的父母就回了日本，但小蔡的妈妈为了丈夫和孩子而留在了中国。小蔡的父亲被解放军俘虏后，关了一年，因为是文官没有直接战争罪行而被释放。释放后，一家还继续在天津生活。
　　日子过得一直很平静，但当最小的儿子出生后，小蔡的妈妈开始想家了，想日本的父母。这时，他妈妈就跟他爸爸商量，能不能全家迁居日本。小蔡的父亲不同意，说他是中国人，他目睹了太多日本侵华时日本兵在中国犯下的罪行，他绝不跟那些杀害无辜百姓的日本人生活在一起，绝不加入日本的国籍。小蔡母亲非常伤心，她说日本人是她的同胞，他们是善良的，日本老百姓是善良的，可恶的是那些军国主义者，要区分开。小蔡父亲伤心地对妻子说，他是在台湾出生长大的，他看到太多的日本人在欺负中国人杀害中国百姓，他亲眼看到三个亲叔叔就是因为交不出公粮而被日本兵用刺刀挑死的，他绝不加入日本国籍。
　　围绕着去不去日本，夫妻两人经常起争执。小蔡还能回忆起每次爸妈争吵的时候总是以夫妻两人相对哭泣而结束。最后，在一天夜里，夫妻二人又争执起来，当妻子以离婚并带走所有的孩子来威胁丈夫跟自己去日本时，小蔡的父亲失去了理智。
　　当时的场景是这样的，四个孩子有三个并排躺在大床上，最小的那个孩子被他妈妈抱在怀里。孩子们除了小蔡外，都已经睡着了。当小蔡妈妈下最后通谍说不一起去日本就离婚而且要带走所有的孩子的时候，小蔡父亲丧失理智了。他扭头进了厨房，拿起做饭用的菜刀，从厨房冲了出来，照着妻子就砍去。妻子惊呆了，本能着护着怀里的儿子，但自己并没有躲。三刀，小蔡的父亲砍了妻子三刀，刀刀要害。妻子头上的血哗哗地流着，忧怨着看着丈夫，然后一声没吭地倒下了，抱着儿子倒下了。小蔡躺在床上惊骇地看着这一幕，吓得不敢说话。他爸爸拿着淌着血的刀，看着躺在地上的心爱妻子，彻底丧失理智了。他喃喃地说要走一起走要走一起走。转过身挥刀砍向床上的三个儿子。
　　小蔡中刀昏迷过去。等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里的病床上了。他醒来后就哭着要爸爸妈妈和弟弟。但他再也见不着妈妈了，妈妈和他二个弟弟那晚当场就死了。他爸爸在在以为砍死了所有的亲人之后，想自尽时，被赶来的邻居给按住了，一切着结束了。
　　蔡明决被判了死缓。本来就要执行死刑的，可是因为当时的政治气氛，政府考虑到他爱国，他杀人的动机是爱国是想留在祖国不去日本，所以就把他关在监狱没杀他。
　　小蔡和二弟养好后，头上留下了长长的疤痕。他们无处可去。政府看他俩可怜，就把小哥俩送进了孤儿院。他们在孤儿院整整呆了十年。当小蔡十六岁后，就先离开了孤儿院，政府把他安排在青县农场当了一个农工。
　　那时我妈已经在农场了，知道小蔡的凄惨身世后，经常象个大姐姐一样的关怀他。后来我爸妈结婚时，还拉他来家吃了一顿饭。那时农场的生活很苦，我爸妈就经常尽可能地接济一下他。
　　他弟弟满十六岁后，也离开了孤儿院，政府安排他去了东北的一家农场。每到过年，小蔡的弟弟都来哥哥这儿一起过年，小哥俩就象冬天里的小野狗一样互相慰济。
　　他们定期去监狱看望他们的父亲，每次去小蔡都拿出全部平时积攒下来的钱给爸爸买点东西，每次去说不了几句话，父子就相对哭泣。
　　命运总是会善待可怜的人。农场有一个漂亮温柔的小顾姑娘，喜欢小蔡并嫁给了他。小顾姑娘的全家都心疼小蔡的可怜遭遇，拿出最温馨的爱接纳了小蔡。小蔡终于有了一个贫苦但幸福的家。
　　到了文革后，我父亲调到了青县县委宣传部，负责统战工作。当时的统战工作就是统计全县有海外关系的人，把文革中剥夺的权利再还给那些人，以团结不同阶级不同国家的关系。这时我父亲想起了小蔡，并把中央的文件精神通知了他。小蔡来青县县城几次打听有关事宜。每次来我家，都会尽全力带礼物，没钱买礼物就拿自己家养的下蛋鸡。这让我父母很是生气，但小蔡每次都憨憨一笑，下次来还是依旧。
　　我那时还小，还没上学，每天中午饭妈妈都是给我留好了，让我中午请邻居赵大姨帮我热一热吃。妈妈的工作忙，中午回不了家。有一次给我留了两个肉包子，正好中午小蔡叔叔从农场过来了。他每次来都会在我家吃一顿饭再走，可是这次来正赶上我父母不在家。我就把两个肉包子拿出来，一手一个，拿到小蔡叔叔的面前，说小蔡叔叔你就吃这个吧，咱们俩人一人一个好不好。小蔡叔叔笑了，一把把我抱在怀里，说叔叔不吃明明吃吧。说完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晚上妈妈下班回来，一进屋就把我抱在怀里亲了我好几下，问我是不是请小蔡叔叔吃包子了？我说嗯但小蔡叔叔没吃就走了。妈妈说好儿子你做得对。
　　我父亲帮小蔡想办法写申请，告诉他可以向组织上要求到县城或沧州来工作，离开农场那苦地方，组织上会批的。小蔡考虑了良久，摇了摇头说算了在农场挺好的。我父亲还劝他说你也可以与台湾或日本的亲人联系，然后申请出去，我来帮你办。小蔡也摇了摇头，说他已经两个儿子了，他有家，那帮国外的亲人在我们兄弟最苦最无依的时候，从没有关心过我们问过我们，我们没有那边的亲友！我父亲看了看他，就没再坚持了。
　　小蔡结果又回到了农场的家。
　　后来，我们全家迁到了华北油田。小蔡叔叔还经常跟我们联系。那时我已经大了懂事了。提起小蔡叔叔，我母亲说她见过小蔡珍藏的父母全家福。我问什么模样。妈妈回忆说可般配了，小蔡的爸爸是一个相当英俊挺拔的男人，他妈妈一看就知道不是中国人是典型的日本传统女人，那气质，透着文雅谦和。我妈妈说过后就会叹口气，说太可惜了。
　　后来小蔡叔叔又来过一个电话，说他父亲已经病死在监狱里了。病危时他在场，二弟当时正在从东北往监狱赶。他父亲当时已经相当瘦弱了，躺在病床上，已经看不清人了。小蔡拉着爸爸的手泣不成声。
　　他父亲在临终的时候突然清醒了，迷茫的眼睛也亮了，一下子坐起身来，冲着无人的病房门口说：清子，阿杰，阿勇，你们终于来了，快来快来，到我身边来。清子，我的爱妻，好想你呀，你怎么才来呀，我们走，我们一起走，不管去哪儿，我们一家人永不分离！
　　然后他笑容满面地躺下了，合上眼睛，再没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