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林寺的五日

　　九江，是我2019年初春这一路南行的第五站。早预备要来的，本想落了脚便去游览庐山。然而后来的实际情况，让我改变了计划，庐山未曾去游，而在东林寺待到了最后。寺中一待数日，日日下雨，换洗的衣服干不了，以至不再有去游山的兴致。心想，东林寺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得到这样一个难得的学习机会，也不该就辜负了。
　　东林寺其实就在庐山脚下，这里是庐山西北香炉峰的延伸缓冲地带。若登上寺内的莲花台，越过韦提希楼与钟楼赭金或绿色的檐顶，可望见那苍茫的远山，以及山脊上薄雾缭绕的三宝塔。
　　韦提希楼是东林寺女居士的宿舍楼，走进来是回形的四层楼，中间是一长方形的中庭。因连续阴雨，走廊悬挂着晾不干的衣服，地上到处放着接雨水的塑料盆。办好手续从青年部出来，穿过大半个寺院走到韦提希楼，被安排在一楼楼梯口的第一间。宿舍的设施不太好，面积不大的十几个平方米，放了五张上下铺铁架子床，靠里有卫生间，卫生间门外靠墙放着一只旧木桌，桌上放着大家的水杯、牙杯等等。木桌过来并排放一只高柜。墙面有黄渍，看起来缺少维护。我到时宿舍里已住了几位舍友。舍友们倒都十分热情友善。我放下肩上的大包，拿着3号的床票，问舍友哪张是3号床，坐在我这边上床的一位年轻舍友（甲），告我说看哪张没人就睡哪张吧，都没按号来。那就这张床了，我看床单不怎么干净，被子上也没套被罩，问去哪里换干净的床单、被罩，又有舍友告我说，这里床单被罩都没换的，学佛人也没多脏，况且天气不好，下雨洗了也干不了，能给寺院省就省点，我们也都是这样没有换直接睡。听舍友这么说，也觉得条件差正是一种考验，于是一时间不觉得床不干净了，很愉快地将床铺整理好，心想，我是睡在前面一个舍友睡的床上而已，我们都一样，谁与谁不都一样吗？为什么要嫌弃别人呢？无我相，无人相，人即是我，我即是人啊。
　　上床的妹妹甲，三十岁出头，西安人，之前做房产中介销售，与男友一同来寺院的。此时在寺院厨房帮忙。门口床下铺的姐姐（乙），五十多岁，未知哪里人，已有儿媳，男式短发，外貌朴实，态度和蔼。她夜里在门房值班，接待入住的居士。
　　对床上铺住一沉默寡言的姑娘（丙），三十岁不到，脸色有些苍白。她也在厨房帮工，从不见她加入舍友的谈话，每天一早就去厨房了，一天来回好几次，中间回来休息，也只默默待着，不吭声。所以起初的几天，我对她的情况一无所知。丙的下床刚刚住了一高个子女子（丁），穿一大红羽绒外套，四十岁左右，稍有些驼背，话很多。她也嫌弃褥子不干净，打趣那上面还留着小可爱（大姨妈）。她每天都出寺，出去回来都拖着她的拉杆箱，里面不知装着什么，像是印刷品。因为她有时风风火火回来宿舍，像在外面来不及整理清爽，有狼追着她跑回来的，样子十分狼狈，只见她一手颠倒箱子，发出磕磕绊绊的碰撞声，一边将回来时还横七竖八拿在手上的几本印刷品放回箱子里。乙与甲在宿舍的时候，会很有意见地发议论，说丁住在寺院却每天跑得不见影子，神神秘秘拉杆箱里有可能装着外道的宣传品。乙说有一次要帮丁抬她那箱子，看那箱子很重，丁不让乙动她那箱子。
　　乙讲起她儿子儿媳都很孝顺，还给她买了好多金首饰，她都不愿意戴。老公不好，想要跟他离婚。丁上夜班，上午补觉。有时看上去人很累，勉强睡两个小时又坐起来，在床上用功念佛。这天雨住了，甲约我去那边三宝塔拜拜。我们穿过寺院出了南门，边聊天边爬山来到塔下。这塔看起来相当古老，塔砖乌黑泛亮。我也并未以一个游客的眼光，来对古塔做文化上的考察。拜过之后我们便转回寺院去了。甲讲想要买些米来喂小鸟，讲有基督教徒想拉她信基督她严词拒绝，讲她做梦梦到在吃肉醒来觉得很可耻，我们回来就站在宿舍窗下，听她娓娓地讲，她说话带出的气息有种水果的清甜。
　　寺院究竟有多少座大殿、有多少幢楼我始终没能弄清楚。刚来那天，是从院内左手边那一边走过的，路左看到有男居士楼，青砖老楼，隐没在树荫中。院中间有两进佛殿，有钟楼、鼓楼。而每天我们的活动区域，基本都在右边这一带。最外为女居士楼，过来为开水房、居士斋堂，向里再过来是后厨配货场。而后厨向右路的对面，便是白色的念佛堂了。东林寺住寺居士要参加一天四次的念佛。早、中、晚各有斋饭，居士们有专门念佛的，也有在厨房及其它地方工作的，入住免费。但可随心意添油、捐钱。
　　在东林寺用斋是个相当有仪式感的过程。一般先排了长队从门口十人十人地进入，斋堂中早有身穿马甲的义工在场，有三位义工于各要口控制人流，七八位厨房义工来回穿梭，搬提菜桶。十几样菜、饭、汤安放妥当，肃立边上。与此同时，念佛完毕海青还未下身的居士们，排队入场，鱼贯而入，紧挨着就坐长条椅上，长条桌下每人一孔桌格，桌内备有斋前仪式念诵词。时间到，义工中有人领头诵起仪式词，众居士合念。每个桌位上各两只的不锈钢斋碗，是义工们提前摆放好的。仪式念罢，义工们各自提了稀饭、馒头桶，沿桌边依人次添饭，后面紧跟着另一义工打菜，用长柄钢勺挖一勺菜扣在你另一只斋碗中，量很足。随后另一位义工提了另一样菜添到你碗里，早斋除了杂豆稀饭还有豆浆，还有寺院自己蒸的馒头，共有三、四样菜，菜的口味很好。过几分钟，会有第二轮的加饭、加菜，义工会先问你要不要加，若不需要就过。义工们的问话与动作都迅速而斩截，毫不拖泥带水。补充的这轮，是要保证饭量大的能够吃饱。碗中饭菜吃完，有义工提了开水瓶，顺次为你加一碗底的开水，涮涮碗，将涮碗水喝了。这样做一来不浪费，二来义工们洗碗会省便些。再后，有义工来收走碗筷，而这时候，你的碗筷须接受义工的检查，若见上面沾一粒米，会监督你吃掉。当然大部分的居士早已养成良好习惯，不会浪费一粒米的。斋后，再念一回仪式词方才散去。
　　又一个阴雨天，与乙师兄去看东林大佛。乙师兄说来了这么久，一直想去看大佛。寺里有班车每天来回于山下与山上。山上的这片寺院是东林寺祖庭，有正式的僧、伲在这边修行。而山下住的多是居士。我的鞋连日来下雨浸湿干不了，乙师兄翻出一双干干净净的棉鞋让我换上。我们冒着小雨爬山道，到了回来吧，孩子那里，乙师兄大喊爸爸，我回来了！，一直喊，直到湿润了眼睛，欣慰感动中给我一个笑脸。到了无量寿佛的金身大佛像下时，雨忽然停了。确实，有大约一秒钟的时间，雨没有滴下来，我与师兄互相对视了一眼。下了山到祖庭这边，师兄讲要在这边用了斋再回那边，不然回那边斋饭时间也过了。我们的鞋又湿了，师兄带领我去宿舍楼那边换鞋。见这边有不少公用的鞋，师兄教我脱了自己湿透的鞋袜，找了合脚的鞋换上了。这边午斋为十点，用过斋又各佛殿看看，在图书室坐着等待回去的班车。
　　宿舍又新入住一位舍友姐妹戊，九江本地人。热情、大大咧咧。但乙师兄批评戊做为本地人，特意带一堆衣服来这边洗，是占寺院的便宜。戊与丁在一起，就说宿舍待不下去了，要走了，总被人家说。戊与丁习气是重些，而这些习气在修行人眼里简直就像砂粒，很不能容忍。惹得乙师兄十分气愤，还有人在宿舍晾内衣，乙师兄对甲说，她们是不知道不对，而我们有告知的义务。
　　这一天，戊带了一个流浪女到宿舍来。这女人穿一件蓝褂子，不是很干净。圆脸，大大一对黑眼睛，面色棕黑。不说话，坐在乙床上，只温和地拿眼看人。戊姐妹兴奋地给我讲，这女人很可怜，没家，半年前就在寺院里，她想来混饭吃，总被人家赶走。这次又在外面发现了她，就把她带来了。以前大冬天的，看见她就在人家地里翻生地瓜吃。我说要给她点钱，戊不让，说没用，她拿了钱就丢掉，还是吃不上饭。戊这回就是带她来，看能不能再混顿饭吃。这时，我发现戊身上也有闪光点。
　　离开东林寺的前一天上午，宿舍就只我与那没话的丙在。这个时间正是早斋过后午斋之前的空档。一向无言的丙，却从她上铺下来，主动向我打开了话匣子。原来，她是从北京来的。母亲有精神病，与其父生了她姐妹俩。父亲喝了酒就打她姐妹，后来父母离婚。母亲带着她姐妹过，靠拣拉圾为生。她十几岁就开始有一顿没一顿，经常给饿晕了。丙始终穿一件白色羽绒外套，单薄、脸色白晳，脸颊上散布着几颗黑痣。看上去性格文静、内向。每天出来进去，也不跟人打招呼，也没见过她的笑容。前几天住在宿舍，从没听她讲过一句话。此时，她也许听到我对别人讲，准备要离开东林寺回家了，见宿舍也没有其他人，于是对我讲起了自己的身世。她母亲垃圾拣来塞满一房子，后来就失火了。还好人都没事。她成人后找了男朋友，男朋友工作挺好，对她也很好，工作在北京，她后来也就去北京，成了家。可先后怀孕两次中间都莫名其妙流产，身体也弄坏了。她来东林寺，在厨房洗菜，地上老有水，穿不成鞋，冬天也都穿塑料拖鞋。每天要冲洗不锈钢大蒸屉，都用冷水，她肩膀关节时间长了疼。我说那你不回家吗，她说她就是要在寺里修行，将来好渡众生。我不知道以前电影、小说中才有的悲惨故事，竟在丙姑娘身上实实在在地发生过。
　　下午又来了一位老阿姨（己），七十岁上下，背是严重的罗锅，东北人，与老汉儿一同来的。边拆开一盒饼干让我，一边聊。她说她女儿也在这边，自己开寺院。我心说这寺院还能自己开，当生意做了。老阿姨心态很平和，一无波澜。其貌不扬，但修为很了得。我们相伴出外，遇上了戊，戊很开心，带我们一同去了西琳寺。老阿姨见佛即拜，动作一看就很熟练，一边跪拜，一边给我以指导。
　　那天走前，我向乙师兄表示抱歉，因她借我的棉鞋虽洗了，但还没晾干。她说不要紧，让我放到外面通风处晾着。当我背上大包出了宿舍十几米，回头之际，看到乙姐姐与老阿姨都出来宿舍，站在门口双手合十目送我，我也转身立住、合十。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