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头线

　　第一卷
　　一正直与美丽（一）
　　一个时代的特点如何概括合适呢？从政治、经济、文化、社会，我们都会迷惑，只有从正与邪的角度，从正与邪的各种形态及其变化的各个过程，这样来概括才是准确与有益的。这里所说的正与邪，并不是指法律与犯罪、警察与盗贼、正气与邪气这样好坏分明的正与邪，而是存在于每一个人的人心与人生的正与邪。
　　时间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地点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山西省一条铁路线的一个火车站：黑牛镇站。这个地域的个人价值观念，与整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样，是多元化的，换言之，也是混乱的。个人、个性、人权、人性论，不再受到批判，然而该建立的，还没有建立。
　　这是一个白天的上午，天气晴朗。在黑牛镇站的单身宿舍楼里，大部分的人已经上班去了。两个女工刚墩完楼道，楼道还湿漉漉的。整栋宿舍楼很安静。在二楼阴面的一个房间里，有两张铁架木板床，在窗户两边靠墙角放着；其中一张床上有被褥，另一张空着。窗户的下面、两张床的中间，是一张桌子。温正坐在左边有被褥的床边趴在桌子上，正在写信。他抬头看了看表，早饭已吃过一个小时了；于是他站起身来，沏了一杯茶，放在桌子边。他有定时定量喝茶的习惯。他是个严格讲究习惯的人。所谓严格讲究习惯，是对日常生活中的各种事项，他都制定种种规则，比如什么时候做、怎么做、注意些什么、禁止些什么，他都制定得清清楚楚并严格遵循。但他不会做饭，也基本上不做饭；这是受电影和小说的影响，那里面男人气概强的多是不修边幅、不做饭的。
　　他在写求爱的情书。
　　人类甚至所有生物的求爱实践证明，写情书是最不好的求爱方式。因为：如果求爱失败，所写的情书就是耻辱的把柄；即使成功，如果所写情书没有相当的水平，也不会成为荣耀。这一点，温正也明白。明白为什么还要这么干呢？因为他的性格。
　　他的性格，是内向的性格。具体地说，是不善于在口头上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而擅长运用文字。嘴巴与文字，这两者的区别，并不仅仅是手段或工具的区别，更是能否达到目的区别，是效果如何的区别；耍笔杆的往往不如耍嘴皮的。虽然说话与写文章是两种不同的才能，但都有情绪情感的问题。说话的情绪情感是即兴的，这样才有表现力；文章的情绪情感往往是经过酝酿的，这样才有感染力。如果反过来，说话的情绪情感是经过酝酿的象背书一样，那肯定是拘谨而极不自然的，性格内向的人表现的情绪情感就是这种样子；如果文章的情绪情感是即兴的，恐怕文章就没有逻辑层次，其内容也写不了多少字。然而现实的生活中，最主要和最重要的表达方式，是嘴巴而不是文章。所以在现实社会中，内向性格，是一种弱势的性格，虽然心理学的教科书上并不这么认为。
　　在初中和中专，在班主任老师的鼓励下，温正与他们交流时都曾使用过写信的方式，然而所达到的人际交流的效果并不好。他们并没有给温正以他所希冀的理解与尊重，以及有针对性的指导。这类事情给温正的教训是：一般的人际交流不宜用写信的方式。求爱适宜不适宜用写信的方式呢？他没有把握。但鉴于自己的内向性格，他在求爱时还是采用了写情书的方式。客观地说，写信仅仅只是方式或手段之一种，虽然对实现目的所起的作用是有限的，但也不能只凭这一种方式或手段就对一个人作出褒贬评价或对一件事作出取舍评论。
　　温正是中专毕业的、二十多岁的一个青年。在高校扩招以前，在九十年代初期及以前，在中小城市及农村地区，从初中考上中专的，学习成绩都是名列前茅的；正因为如此，这些中专毕业生的内心，与一般职工不同，他们认为他们是上过学的，是学校毕业的，实质上，他们是自诩为小知识分子的。这种心结，将要影响他们的一生。他们在上中专的时候，也意识到，随着教育的的发展，他们因文凭而致的社会地位，是会越来越低的。所以，温正在入学中专两三个月以后，向家里提出退学他不想上中专了，他要上高中考大学。然而父母不同意，他当时的意志也不够坚强对他的人生来说特别重大的决定所需的意志肯定是要足够坚强的，他放弃了他后来历尽艰难才坚定认为正确的愿望。这件事，给他一个影响深远的教训，那就是：一旦决定，就要坚决执行，谁也不能使自己动摇，包括与自己利益、情感息息相关的父母。所以，当他下定决心写情书求爱时这也是他的人生的一个重大的决定，他就坚决地执行，他不想让自己以后因为不行动而后悔。这次他的意志可以说是足够坚强的。他在这个年纪，还不会关键性地区别果断与谨慎。他写情书的对方，是一个与他同一个学校毕业的、刚上班的、二十多岁的女青年，叫艾嬗，也住在这栋单身宿舍楼里。
　　一个人趴在桌子上写情书，外表看是安静的，实际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是起先柔情流动，既而波澜壮阔，最后海晏风清的。这个过程，就象一条河流。开始阶段象上游，源泉涌动，勃勃生机，曲折蜿蜒，万种柔情不知从何说起；中间阶段就是中游，波浪起伏，千帆竞渡，气象万千，各种思想与情愫渐渐捋清；最后阶段就是下游入海，是流动中的平静，是溶入中的宽松，是大地胸怀的宽广。他的精神世界之所以是这样的景象，是因为他还未曾完全经验过生活的艰辛（虽然他认为学校生活也有艰辛），他还不明白复杂的爱情或者说爱情的复杂也会落到自己的头上；复杂的爱情终究是爱情，爱情的复杂却也许会演变成其它的什么。
　　但他的精神世界也必须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即欲望的角度。写情书求爱，这无疑是情欲的表达。这是正常的、正当的，无所谓我所说的正与邪。也就是说，欲望无所谓正与邪，只有欲望的表现形式才有正与邪的区别。写情书表达情欲，也没有正与邪的区别；但是，它给自己的感受，却象是邪的需要偷偷摸摸而不敢光明正大，这一点，在后面的章节也很快就会看到。
　　艾嬗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只用一个词形容是准确的：怦然心动。这种怦然心动让他几乎不能准确地在想象中再现她的外貌与气质，而是添加了不少自己的想象，虽然一见她他就能准确地辨认出来。我们大家都这样：见了怦然心动的女性，我们就会夸大她的外貌与气质的美好。实际上，除了艾嬗的外貌与气质，在其它方面，温正对她是说不上熟悉的。家庭出身、性格、思想感情，这些对婚姻来说是重要的，虽然对恋爱并不重要；正因为如此，年轻人往往忽略了这些方面。
　　无疑，他在写求爱情书的过程中，是会将自己与对方各方面的条件一一比较的。艾嬗是美丽的，而他却说不上英俊，而且个头偏矮这是他自卑心理的一个源头。越是年轻的人，越会进行许多无谓的比较，这就是我们每一个人都要面临的环境，也是我们自己的一个心理特点。于是，自卑心理因他人与自己的比较或自己与他人的比较而产生了。对个头矮这一点，他决定视而不见不管它。他更有一个不可为外人道的隐密：他有一个现在才几岁的痴呆弟弟。这一点对他的自尊，对他的婚姻考虑，绝对不是可以置之度外的。这是让他怀疑命运对自己不公的第一个阴影。对这一点，他决定，等他求爱成功相处得差不多了再告诉艾嬗。所以，他的心中是有策略性的考虑的这能说不对吗？能说是邪吗？
　　第一封情书应该怎么写好呢？前几天，他买了一本《情书大全》，抄那里面的段落和语句，写成了一封情书。自己从头一读，又感觉这封情书满纸是虚伪的华丽语句，跟公文、文件一样，这能打动谁？谁愿意读这样的文字呢？于是他将那情书撕毁，今天要自己重写。他稍微列了提纲，然后沉思了一个小时左右，之后就几乎是率性而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