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如此美好

　　我以为80岁的我会背上大大的旅行包，穿梭在普罗旺斯成片的薰衣草和向日葵中。
　　我以为80岁的我会面朝大海，看太阳从海平面一点点跳跃上升，染红半边波涛。
　　我以为80岁的我会挽着白发苍苍的老伴，漫步欧洲小巷，吹着西元前的风，身后是爬满蔓藤植物的潮湿的古堡。
　　可如今呢？80岁的我躺在铺有白色被单的病床上，鼻腔里充斥着令人作呕的双氧水气味。回想过去的憧憬，嘴角不禁扯出嘲讽的笑。那些鲜嫩的梦啊，幻化成尖锐的针划过心脏，一针有一针的悲伤和疼痛。年轻时的我，原也这般自以为是。
　　我的头发已经枯白，牙齿已经脱落，皮肤已经褶皱，骨头已经疏松。我的老伴，那个微笑着的英俊少年，也在几年前匆匆退出了我的生命。
　　岁月带来了太多故事，故事又带来了太多改变。
　　他说：我们结婚吧，我会给你幸福。
　　他说：你靠在我肩头熟睡的样子很美。
　　他说：虽然你的眼角有了皱纹，但我可以做你的化妆师。
　　他说：50年已经过去了，为什么我还那么爱你？告诉我，小妖精，为什么我的爱没有减少一点点？
　　他说：就算这次我先走了，你也要好好活着。你好好活着是我在天堂的快乐。
　　疼痛在胃里游走，挖掘出乌黑乌黑的血，它们咕噜咕噜地往外涌，飞扬成浓艳的玫瑰花瓣。
　　我，快要死掉了吧。
　　孙子来了，带着他的女友。
　　他为我轻拢被子。
　　他的眼睛清澈见底，倒映着我的模样。如他爷爷的一般。
　　他的嘴唇上扬，透出十足的倔强和孩子气。如他爷爷的一般。
　　他的手指干净细长，灵活得像在弹钢琴。如他爷爷的一般。
　　他简单问候了几句，便和一旁的女孩子调笑起来。他亲吻她的额头，她咯咯地笑，眼睛弯成美丽的月牙。
　　我的孩子们呀，我希望你们幸福，可是我又不想。你们年迈的奶奶嫉妒你们的青春和快乐，它们像手榴弹一样，炸毁奶奶的求生欲望。奶奶多么想从床上跳起来，告诉你们，我也青春过，我也快乐过，我过去甚至比你们还疯狂。
　　胃似被车轮狠狠碾过，一阵剧烈的疼痛。脑袋里好像坼开一个黑洞，那个洞越撕越大，越撕越深，眩晕从里面辐射出来，天地瞬间旋转，一切虚幻发黑。
　　我，快要死掉了吧。
　　想起了三毛，那个用袜子结果了自己生命的女人。她选择提前走向死亡，不单单是因为病痛吧，她也会不习惯别人飞扬的青春活力。
　　原来，苍老和孤单，都是受难。死亡，如此美好。
　　我看见他来了，挥着透明的翅膀，阳光在他身后轻轻溅开，像盛开的明媚的花。他温柔地看着我，淡淡浅笑，整个屋子飘溢着迷迭香的味道。
　　我微眯着眼，沉醉在这香气里，甜甜的笑。
　　他说：我，接你来了。
　　向日葵、薰衣草、太阳、大海、小巷、古堡，渐渐的，渐渐的，成为模糊而遥远的影像。
　　浓艳的玫瑰花瓣在身旁飘飞，如蝴蝶般轻盈。
　　我也长出了和他一样透明的翅膀，头发开始乌黑，皮肤开始光滑。一切如此美好。他轻抚我的脸颊，低语：
　　苍穹已经变老，天使还在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