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重病我浑然不觉枉为一名医生

　　父母在世时，不管你多么忙，也一定要以最大的耐心、细心，全力地去呵护你的父母，不然再多的泪水和再多的悔恨也于事无补。作者
　　上世纪70年代，本文作者与父亲在原白求恩医科大学校部办公楼前合影
　　本文作者退休之前在医生办公室
　　屈指算来，我那可亲、可敬的老父亲离开我们已经7年了，但父亲的音容笑貌仍不时浮现在我的脑海，让我魂牵梦绕，难以忘怀。作为一名医生，我也一直为自己没能及时发现父亲的病情，没能延缓父亲的生命而感到万分愧疚和无比心痛。
　　怕我牵挂，父亲谎称自己一切安好
　　父亲小时家境贫寒，祖父闯关东在外，祖母是小脚，他很小就挑起家庭重担。抗日战争时，父亲被选为儿童团长，为八路军站过岗、放过哨、送过鸡毛信。为维持生计，父亲摆过书摊、当过学徒，吃了很多苦。新中国成立后，父亲同师傅一起在人民政府的协助下，创建了白城市第一家医院。抗美援朝时，为了保家卫国，父亲告别了新婚燕尔的母亲，奔赴朝鲜战场，冒着枪林弹雨，救治了无数伤病员。在非典肆虐时，父亲慷慨解囊，捐款、捐药。父亲从医60年，不知救治了多少病人，在白城市医学界和百姓心目中享有很高的威望。
　　父亲十分有孝心。我记得祖母在世时，每天早晨起床，父亲总是先把祖母的尿盆倒了，再把痰盒刷干净放好。有什么好吃的，父亲总是先让给祖母。只要有点时间，父亲就陪祖母唠嗑、讲小人书，有时还背着小脚的祖母去看戏。
　　对于我们四个孩子，父亲更是呕心沥血，奉献了全部。父母把我们一把拉屎一把尿拉扯大，不知熬尽多少心血。好不容易把我们一个个都盼大了，父母应该喘口气、歇歇了，可是我们紧接着又相继结婚生子，父母还要帮我们带大我们的孩子。因为我是老大，父亲对我格外器重，在生活上、工作上尽全力帮助我。为了工作，我把只有六个半月的儿子送到父母处，父母帮我照看了四五年。他们对我儿子呵护备至，担心孩子磕了、碰了、病了，担心孩子睡不好、吃不好，不知挨了多少累。记得有一次，父亲把我儿子举到肩上，一不下心，儿子尿了父亲一脖子。父亲不但没有丝毫抱怨，还幽默地说：童子尿治百病。
　　我1972年离家到外求学，毕业后一直在长春上班。最初因单休日加之交通不便，我一年到头很少回家看望父母。后来实行双休日了，交通也方便了，我又忙着外出学习、忙着写论文、忙着晋级，回家的次数也不多。有时好不容易回去了，想陪父母多住几天，父亲怕影响我工作，也是几番催促让我早回。父亲还不断地嘱咐我说：单位几次送你出去学习，就是家长培养自己孩子也不过如此。你一定要好好工作，报答领导对你的培养。父亲还经常对我说：只要你安心工作，把自己小家经营好，不让我和你妈牵挂，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孝心了
　　这么多年来，父亲从没因家事拖我一次后腿。怕牵扯我的精力，怕我惦记他们，我每次回家，父亲总是特意把那假牙戴上，并提前把白发染黑，以此来遮掩他的老态。在我面前，父亲还特意把腰板挺直，笑声朗朗，为我做这买那，声称他和母亲的生活已奔小康，根本无需我资助半分。
　　父亲洒在我身上的都是阳光雨露，不愿留有半点让我惦记的迹象，而愚蠢的我还真以为父母无忧，身体康健。于是，我少了对家中的牵挂，全身心投入工作。经过努力，我的知识得到了积淀，能力有了提高，分管的科室年年都被评为先进，自己也被评为长春市白求恩式医务工作者。可我却疏忽了，随着岁月的流逝，父母在一天天变老，他们的体力和精力因过度的透支在一天天衰退。直到父亲去世前的那年春节，我突然注意到父亲走路有些迟缓，说话有些气短，才开始担心父亲的身体。可父亲却巧言宽慰我说：放心吧！我自己也是一名医生，看病方面比你强，咱家又开诊所，有病我自己还不会治吗？父亲还一边说，一边拉开抽屉：你看这些保健药，我每天都吃，最近是因假牙不太合适，过几天再重镶一副就好了。
　　因疏忽大意，我对父亲的病情浑然不觉
　　我经常给患者看病，可自己最亲爱的父亲得了病，我竟浑然不觉，误以为父亲体弱真的是因牙口儿不好，吃得少所致，所以一直筹划不惜重金，找最好的医生为父亲镶一口好牙。另外，我也有一种侥幸心理。我家是长寿家族，祖母在那么艰苦的环境里都能活到85岁，我觉得父亲也会长命百岁。
　　可是不久，我突然接到小妹带有哭腔的长途电话：大姐，你赶快回来吧，咱爸胃镜和病理报告显示是胃癌！
　　我听后犹如晴天霹雳，只觉眼前一黑，两腿发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我急忙扶住门框，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再也抑制不住地顺着两腮流下来。我急忙赶到白城，拿着父亲的病理切片再匆匆返回长春，走访了长春各大医院。我期盼有一家医院能够否定这个残酷的判定。可让我失望的是，每家医院的回答竟出奇的一致。我又走访了所能找到的每个知名教授，他们也都认为，手术是治疗此病最积极、最有效的措施，否则病人最终会因难以进食而身体枯竭。我又把希望寄托在CT和彩超上，结果显示癌细胞没有转移到肝、胰等器官，这在我心头上闪出一线希望。我想，癌细胞没转移，只要做完手术，我父亲的生命就会得以延续。
　　自作聪明的我们，以为父亲什么都不知道，担心父亲知道真相后会情绪低落，所以一直瞒着父亲。我们还欺骗父亲说，他只是贲门处有一息肉堵住入口，只要切除就没事了。不知是父亲对生命有着深深的眷恋，还是不想让我们的希望落空，他竟然相当配合，同意了我们让他做手术的决定，但前提是绝不离开家乡去外地治疗。
　　在父亲被推到手术室前的那一刻，我忍不住拉起父亲的手，并把脸贴向父亲。父亲仍像当年赴朝鲜战场一样无畏和凛然，笑着把我推开。六神无主的我担心父亲禁不住这么大的手术，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我在手术室外祈祷上苍，甘愿自己减寿十年，来延长父亲的生命。
　　手术中，医生告诉我们，肿瘤已经在胰头附近转移。最后，医生还是进行了胃大部切除术。父亲挺过了手术关，最终却没能度过感染关，于2007年9月4日下午5时10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终年75岁。
　　我家的顶梁柱，我心中的太阳陨落了。从此，我和父亲阴阳两隔永不相见。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肝肠寸断，什么是撕心裂肺。
　　那段时间，我失魂落魄，心中布满阴霾，思念、悲痛、遗憾、后悔像潮水般一齐袭来。我后悔自己的粗心，对父亲关心得太少，没能及时发现父亲的病情。我还对自己给父亲治疗方案的决定表示怀疑。如果不手术，父亲最少也能再活半年。是我救父心切，把父亲提前送到黄泉路上。我又纠结一些小问题，比如手术前的准备不够充分、没有营养袋、抗生素也不够尖端。还有，从医疗条件和医生水平来看，如果坚持让父亲到长春做手术，或许还能有转机唉！一切都不能重来了。
　　父亲的日记，让我幡然醒悟，追悔莫及
　　后来，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我翻出了父亲留下的一本日记。至此，我才惊讶地发现，父亲早在半年前就给自己的病情作出了诊断。是啊！母说：咱妈和大哥那儿太挤了，等我百年之后，不准备去那儿，我相中北郊外的幸福灵苑了。那里原来是烈士陵园旧址，庄严气派，我死后若能安居在那儿，就心满意足了。我听后只觉得很悲凉，很压抑，但我没有意识到老父亲已是恶疾缠身，在为自己寻找最后的归宿，只当他们在谈所有老年人都会涉及的话题。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起早贪黑，抓紧一切时间整理他的学习笔记，并分送给我、弟弟、小妹三位学医的孩子。父亲将他所学的书籍、杂志分别归类成册，字迹规整，条理清楚，字字珠玑。他把基础部分送给了小妹，把急诊抢救部分送给了我，把所有医学论坛中的精华部分送给了弟弟。记得当我捧着那本带着父亲体温的厚厚的笔记时，泪眼蒙眬，感叹父爱的无私无边。可我当时一点也父亲是一位名医，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患的是什么病？他在日记中这样写道：2007年将是我死亡的一年。我身体状况日趋恶化，动辄心悸，咽下困难，极可能是患了食道或胃贲门癌。如果手术，我心肺功能难以承受，化疗、放疗是花钱买罪遭，只能顺其自然，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惊动家人。老伴儿如今已近80高龄，和我辛苦了大半辈子，我怎能让她在耄耋之年再承受致命打击？长女维卓秉性善良，又极孝顺，如果知道我病了，势必要置工作不管、小家不顾，来身边守护我。这孩子从小一人在外闯荡，现已小有成就，我怎能扯她后腿？小女中年丧夫，已遭霜打，为父何忍在她心头再添冰水？儿子知道此事，一定会催我入院，并陷入焦灼痛苦的情绪中
　　我亲爱的老父亲啊！他为我们呕心沥血一辈子，最后病魔缠身之时，仍是默默忍受痛苦，不想给我们添半点麻烦。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我们去父母家时，父亲为什么总借故不与我们同桌吃饭，他是怕我们发现他吞咽困难的端倪啊！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父亲那段时间为什么会突然来长春看望我和姑母。当时，我还以为父亲是因为诊所不开了才有空来长春多住几天呢！我还不断地张罗着为父亲镶牙、做全面的身体检查，可都被父亲搪塞过去。虽然，我发现父亲此行体质衰弱，难以安眠，也追问过父亲身体是否有问题，可父亲却说：我没事，是茶没喝好，才显得不精神；再说，你家的被褥也不如我家的软，不习惯才睡不好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跟姑母说出那样的话。记得那次我和姑母回去看望父母，无意中听到父亲对姑没想到这是父亲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他是要把自己一生心血的结晶留给我们啊！
　　除此之外，父亲也给我们留下了最后的叮咛。父亲在日记中这样写道：你们各自已成家，要相辅相承，五指握之为拳，张之为掌，要合力不要分力。世事纷杂，道路艰辛，尚需努力。须潜心自学，博览群书，执事以信，待人以诚，持家以勤。如你们能做国家栋梁，我将笑傲九泉；如无力为之，我也希望你们做善良、忠厚、自食其力的好人，不要给祖宗抹黑。对我，也算告慰。
　　面对生死，父亲其实很坦然。他在日记中这样写道：从1932年5月至今，我这一生小舞台的戏剧将要落下帷幕。扪心自问，我对父母能尽我之心孝敬，对妻子能尽我之力爱护，对子女能尽为父之责抚育。在行医生涯中，我孜孜以求，精益求精，一贯以仁心、仁术诊治病人，从没错花患者一分钱。时不可虚度，业不可平庸，生不可愧对，如今我都做到了，已无遗憾。我安然上路，你们不必悲伤，应学庄周击缶而歌，送我去极乐世界。
　　难以想象，我那坚强的老父亲偷偷背着我们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心中存有多少挚爱？也难以预料，当父亲想到从此就要放下陪伴他60年的听诊器、就要离开他至亲至爱的家人，心中会是何等的悲凉和痛楚？又会暗暗流下多少不舍的泪水啊！试问，世界上能有多少人，在生命即将终结之时，可以问心无愧地面对自己的一辈子？试问，世界上又能有多少医者，在将要告别人世时，敢说自己没错花过患者一分钱？我可亲、可敬的老父亲做到了，他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完了自己的人生。
　　看完父亲写的这些日记，我早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悔之无及。我恨自己对父亲关心得太少了。我恨自己身为十多年的内科主任，没在临床中出现过误诊误治，可在父亲的坚强、温情掩饰下，却迟迟没能发现父亲的病情。这是我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的地方。如果我经常回家看看，就会早期发现父亲身体的不适。如果我能细心一些，就会发现父亲隐瞒病情的蛛丝马迹
　　在父亲的四个子女当中，父亲为我付出最多。为了挣钱供我上学，父亲利用业余时间打苇子、砍树条；我去北京进修期间，父亲节衣缩食，每月寄钱补贴我；年轻时我缺少生活常识，曾发生煤烟中毒，不知让父亲多痛心、多担心！一次父亲出差到我家，看到灶台呛烟，吓出一身冷汗，不顾危险爬到房顶为我通烟道，又为我改炉灶；父亲自己舍不得买衣服，却给我花1000元买了件黑色皮夹克。怕我嫌贵不要，父亲谎称是用300元买的处理品；因为年龄我从中层下来时，父亲怕我想不开，多次来电来信百般安慰；我面临退休之时，父亲怕我失落，千般叮咛万般嘱咐；我每次回父母家，父亲都亲自下厨，给我炖鱼、烧菜
　　父亲见微知著，我有丝毫烦恼和不快都躲不过他的双眼，让我时时沉浸在父爱中，享受着被关心被爱护的幸福。可父亲老了，有病了，需要我的肩膀靠一靠的时候，我在哪里？是我的脑袋不如父亲聪明，发现不了端倪？还是我不如父亲的眼睛雪亮，见不到父亲身体的细微变化？
　　不，都不是。归根到底，是我对父亲的爱不如父亲对我的爱那么厚重、那么深沉。父亲生病期间，我除了忙自己的工作外，还忙着筹办儿子的婚事。紧接着，儿媳怀孕生子，我又跑去河南伺候月子。是我的自私，让我疏忽了对父亲的关心。现在回忆起来，在我去伺候儿媳月子之前，曾经回家看望过父母。记得我临走时，父亲从四楼匆忙下来，非要送我一段路不可。父亲那眼神分明透着眷恋和不舍，分明藏着欲说又止的哀伤！我当时也觉得父亲有些异样，就说不去儿媳那了，要多陪陪父亲。可父亲却面有愠色，语气生硬地对我说：你这是干什么？儿媳生孩子，一辈子就这一次，你做婆婆的怎能不去呢？在这种情况下，父亲想的还是我，可我却没有读懂父亲，根本没有想到，这时癌细胞已经在父亲的机体侵袭滋生，并肆意吸精吮血，已经影响了父亲的吞咽
　　父亲的去世，在我心头上留下了永久的痛、永久的悔。但我捶胸顿足、撕心裂肺，还有什么用呢！只盼世间真有轮回，我还能遇到父亲，还做父亲的女儿，把今世的亏欠，连本带利加倍偿还给我那可亲、可敬的老父亲。在这里，我还想对读者朋友们说一句话：父母在世时，不管你多么忙，也一定要以最大的耐心、细心，全力地去呵护你的父母，不然再多的泪水和再多的悔恨也于事无补。
　　父亲将他所学的书籍、杂志分别归类成册，字迹规整，条理清楚，字字珠玑。他把基础部分送给了小妹，把急诊抢救部分送给了我，把所有医学论坛中的精华部分送给了弟弟。记得当我捧着那本带着父亲体温的厚厚的笔记时，泪眼蒙眬，感叹父爱的无私无边。可我当时一点也没想到这是父亲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他是要把自己一生心血的结晶留给我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