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体验六

　　自从儿子第一次吸毒被发现，她便觉得厄运降临，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正把儿子从她身边抢走。她为此而终昼不安。
　　月娘迈进门槛，她犹豫了片刻，合上门，打开自己床前的小窗，坐了下来。她就这样一直坐着，灯光把她的侧影投射到墙上、窗上，几根凌乱的花发是那样的清晰，两只昏花的眼睛凝望着窗外的街道。好多年后，凡是见过她那晚坐在窗前的情景的人莫不是刻骨铭心。
　　行人近而又远。车辆驶过来又离开。没有人停下。母亲就这样坐着，眼如点燃的红烛。儿子呀，你即使远在天边，想起母亲也会回来。街上的行人已稀少，偶尔的几个背着行李匆忙的寻找客店。一条游狗夹着尾巴跑几步、停下来嗅嗅、蹭到屋檐下的暗处。从窗外进来的夜风掀乱了她的头发，她枯廋的手指撩开遮住眼前的那绺。街上的灯渐已熄灭，柔柔的月光爬过小窗依偎在她的身上。她颤颤的起身拉灭了屋里所有的灯，门外那盏她犹豫了一会终于没灭。刚下过雨的街道还有泥泞、还有水洼，儿子晚些会回来吧。她依然坐在窗前。屋子里很静，静得能听见心怦怦的跳动。她的眼神空空的射向天上，星星儿早已疲倦的打着呵欠，一颗斗大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刺破了夜的天空，划出一道弧线后跌落得无影无终。她忘记去吐唾沫诅，只是漠然的坐着。一瞬间，她过去的岁月都给着流星照亮屈辱与挣扎、心酸和眼泪，包括小镇的过去和现在都一下清晰的浮现于脑海中。有好几次她想到如意客店去找儿子，但最终却没有。不，不能去。你如果知道这还是你的家，知道母亲正守望在窗前，知道家门口的那盏灯还在为你亮着，你就会回来的，元元，我的儿子。
　　鸟雀呼躁里曙光已透过人家的屋顶投射在她的窗上。武元这一夜没有回来。月娘几乎经历了她一生最艰难的日子。抽鸦片的父亲把她以十块大洋卖给武家做了儿媳妇时，年轻的丈夫害痨病死去，她含辛茹苦把儿子养大，此刻她却在一夜之间感到崩溃，是因为儿子。因为自己的骨肉。
　　她在曙光里站起来。她明白自己该做什么。身后的门敞开着。邻居问他什么，她没有听见。她一步一步的向派出所走去。
　　中午志平和小兰到来的时候，武占学正就着几碟小菜喝酒，云霞焕然一新，俨然主妇的样子，笑吟吟地立在旁边。
　　爸，咦，霞姨、今儿我都认不出来了。小兰打着招呼。
　　云霞脸一红，不自然的笑着。顺手接过志平手中的礼物放到柜上，转身走进厨房。
　　来，志平，你俩坐下。
　　爸，你总是喝酒。小兰说。
　　占学滋滋地喝了一杯，抬手摸了一把胡茬，又倒了一杯给志平。再要到时，小兰却已盖上瓶子。
　　爸，治平说你让我们来有事说，是啥事呢？
　　不忙。先吃饭。
　　云霞早已把饭菜端上桌，两个孩子从里屋出来忙着拿筷子、板凳。
　　云霞，你还忙啥里？坐下吃饭吧。听见占学在叫，她走过去拘束的不知如何是好。小兰瞅着对面的志平，志平却装做没看见她的眼色。小兰忙起身，来，霞姨，坐这儿。
　　我坐这儿。云霞说着便在金宝和雪儿中间坐下来。
　　一顿饭吃罢，两个孩子早已到里屋继续做作业。云霞正要起身收拾碗筷，占学叫先坐下。
　　我今儿叫你们来，是想说，我想把云霞和雪儿留下。
　　怎么霞姨要走？小兰疑惑的看着，云霞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桌子，盯得菜盘发着油腻腻的光。
　　那倒不是。我是想把她们永远的留下来。云霞转身说我去洗碗，小兰和志平同时领略了父亲这句话的含义。
　　你俩是啥意思？
　　空气在一瞬间凝滞，小兰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她想到小时候、想到母亲，眼泪扑簌簌地淌下，她捂住鼻子，听凭泪水肆意滴落。
　　小兰，你？
　　小兰抬起头，看到父亲嘴巴微张，脸上肌肉一跳一跳的，眼巴巴的望着自己。
　　我高兴。你也早该找个人了。霞姨又好。来这里也多年来。只是不知怎么我突然想起我妈。
　　占学的眼框一红。小兰起身跑到里屋。
　　爸，这是好事。小兰也是高兴。
　　我知道。小兰妈去的时候，她十三岁。
　　改天我再来看你，爸。今天所里刚接了一个案子。告状的是我月娘婶子。武元元也被抓了。
　　咋回事呢？占学警觉起来。
　　月娘婶子等了武元一夜不见回家，今早她便去所里报案，说有人在如意客店吸毒。我们去的时候发现李胜利三人不光吸毒，还涉嫌嫖娼。
　　武元呢？
　　他替望风。我们去时他还在驾驶室里睡觉。婶子也真是的。
　　你不知道。你婶子她父亲就是因为吸毒才把她卖给我堂兄。武占学意识到这件事全因他一句话引起，心里不由的懊悔。所幸决定下午去看个究竟。
　　小兰洗过脸来到金宝的房间，见金宝和雪儿在学习。金宝，霞姨在这里你高兴吧。高兴叫妈呢？金宝小小，不说话，却拿眼瞅雪儿。雪儿不由的想起昨晚的情景，脸憋得通红。
　　姐，你说这算术多没意思啊，又是水池放水，又是甲乙两人先走后走。
　　是没意思。小兰走到母亲的遗像前，从镜框里取出照片端详着。武占学过来。
　　爸，把妈的照片给我吧。
　　也就只这一张。
　　你能把她记在心里，而妈死的时候我才十三，如今都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