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母亲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里死去的,尽管两人彼此曾拥有莫大的矛盾,互相的憎恶从没有消失,他还是跪倒恸哭。 她怎么会在那样一种天气里死去呢? 她是年迈了,受了天气的打击,吓着的吧! 他破的衣服,旧的皮鞋,怪的面庞,不知道那个死去的人可否在死去后给他宽恕。 他叫枚五,在父亲兄弟孩子里排行第五,由以得名。 枚五,吃饭了,妈妈叫你呢!旧的城市,平淡日子,他是哥哥,却并不知道什么是照顾妹妹,什么是做一个好哥哥。他爱骑单车,将车骑得飞快,博得邻家妹妹的掌声。 小六自然是枚五的妹妹了,你再不回,妈妈会生气的。 枚五喜欢把车骑得比汽车还要快,然后,倏地停在小六旁边说,知道了,我马上回去!然后一溜烟又跑远。 枚五上初中那年,小六才四年级,她对哥哥一向很尊敬,他问哥哥的题,枚五都能讲明白。 小六说,要是你是我的老师,多好!枚五喜欢听这样的话,喜欢夸赞,脸上总是溢出笑容。 星期天早上,枚五带小六骑单车。小六总是拖在后面,枚五可以在城市的街巷里转上几个圈,小六却慢慢的,看初升的太阳,妹妹对哥哥的依附与喜欢,是亲缘的天定与生来的羡慕,她想,枚五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谁都替代不了。 上初中那段日子,恰是孩子懵懂的时期,土灰色的旧墙边,杨树下的叶影里,经常隐藏着单纯的爱慕和清朗的渴望,那种暴戾的天真珍贵如童年,逝去之后只能留下不停思念的温馨。 枚五说,我喜欢上班里的一个女生。 小六看见她也骑着单车与哥哥一同上学,她看见他们牵着手走过夕阳下的街巷,那些街巷里,哪个地方有个低洼的水坑,哪个地方有一块土包,她都清楚。 她和哥哥曾经牵手走过的路,如今只能一个人走,曾经一起走过这段路去买糖果吃,现在哥哥却不肯留一点时间给她。孩子脆弱的心一点点浸润了悲伤的味道,她哭泣着。 小六还是一个孩子,不能独立的生活与思考,不知道世界上本就没有永远在一起的两个人,即使他是你的哥哥,甚至是你的爱人。小六想不明白哥哥为什么会那样,她将哥哥的事告诉了妈妈。 女人尽管年轻时自己也曾有过令人追忆的往事,曾经的喜悦至今思忖仍觉珍贵,但事情落到自己孩子身上,是断然要阻止的。 那个女孩子叫晏。 妈妈说,你还小,不可以和晏交往。 枚五从来不是个听话的孩子,不,我可以。 妈妈罚他站了一夜。 早上,问他服了吗,他只说不服,摔门骑车去学校。 他骑得飞快,甩掉妈妈的呼喊,甩掉吆喝的累坏了嗓子的小贩。甩掉开车上班的人们,甩掉慢跑的路人,越过早起刷牙的老大爷,越过牵手走路的情人,越过开着车窗弹烟灰的司机,他看见许许多多背着书包的孩子,心生厌恶。 他想学习是个没用的东西,至少,除了给妹妹讲题,从来没用过。 日日如此。 晏并不耽误枚五的学习,他的成绩却越来越差,她的妈妈曾让我站了无数个夜晚,他总是不说什么,眼睛死盯着母亲,然后走到门边的墙边,然后站好。 夜里难眠,他窥见月亮,总是能想起几首诗来,他喜欢这样的夜,别人在安睡,他却能独享。 月如钩,如狼牙,如银盘他见过太多的月亮,他知道,月亮会随人走。 他想,我骑得飞快,也许有一日,它便被我丢在后面。 小六有时在夜里醒来看见被罚的哥哥,她说,这不值得,枚五总是回答,小孩子你还不懂什么叫自由与爱情。 小六有满床的布娃娃,各自都有名字。 小六不去网吧,很少看电视,累了就玩那些毛绒玩具,她总是个很好的孩子,不爱学习,看上去却很刻苦。 妈妈常说,不要像你哥哥那样。 枚五渐渐不能给小六讲题。 初三毕业,考了个很差的高中,他和晏一起去了那里,新学期的第一堂课,那个生得胖胖的叫齐一的女老师,给他们讲古文《滕王阁序》,老师总是眯着眼睛笑着。 枚五仿写了一篇,老师说很好。 白日之下,并无凡事。 晏很快和一个班里又高又帅的男生在一起了。 枚五说,你忘掉我,就忘掉了三年的时光,早就知道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坚持长久,能借给我三年,已是万幸。 于是不再逼问。 周末,同母亲妹妹一起去吃火锅,碰到晏和那个男生,母亲得意的说,知道错了吗? 枚五只是摇了摇头。 饭桌上,提到一个小六的同学,辍学了,小六说,那天我见她了,打扮得像鬼,我就相信她不学习能好到哪里去? 枚五疑惑地看妹妹,你们吵过架? 没有。 枚五点了点头,想,人有各种各样的思想,本来相安的两个人也可因某些看法的不同而成为仇敌,每个人都不能很好地做自己,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对的。 小六依旧每日学习,刻苦如初。 她的布娃娃,渐渐多了,铺满了她的床,她的玩具里有的起了男生的名字,她也有喜欢的人,她觉得有人可以代替自己的哥哥,但她耻于说爱,那是她不可理解的事情。 耻于说爱! 枚五的语文很好,但作文总是很低得分数。 夏日的午后,齐一把他叫到办公室,说有一个作文比赛,校里有一个名额,想给他。他说不稀罕,让给别人吧。 齐一很生气,把机会让给陶,陶求枚五写一篇,投上去,获了一等奖。 陶拿到奖金和枚五吃饭,喝了很多酒。 陶说,我喜欢钢琴,有一天我一定会辍学的,我会去弹钢琴,学习,是我不想做的。 吃过饭回家,母亲又说晚上带他去参加表哥的升学典礼,枚五只想推脱不去。 母亲一直坚持,枚五只好答应。 舅舅又特意打来电话,说枚五不去也成,带小六来吧。 枚五不语。 母亲要与小六走,小六突然想起哥哥说,白天他们招待过客人,晚上是家宴,一起吧。 舅舅舅母衣着光纤,表哥考上浙大,他们很高兴。 遇见枚五,似忽有种怜惜的目光,明年你也考大学,别让我们失望呀!他们本不想让他来,他们不想让他难堪,学习好与不好,从来都是评价孩子好与坏的标准。 枚五不知道该如何说好。 吃饭时,一提起枚五的学习,母亲总是很没面子,痛苦而不知所措。 慢慢没人提起他。 枚五觉得很热,一个人吃那些凉的食物。 齐一说,如果名额给你,定能得到特等奖。 枚五傻傻地笑。 晚上放学,他在路上遇见齐一,说如果车有后座,会载你一程。齐一说,这正好说明你没女朋友。 那个老师生得胖胖的,走路缓慢。 枚五却喜欢陪她走上一段。 他骑得飞快,不装后座。 他越过肮脏的小店,越过吵闹的夜市,越过清冷的街道。月下有人尖叫,有人吵闹,有人悲伤的笑,有人安静的哭。 那日,他越过大桥,桥下有人呼救,他想跳下去救人,听仔细了声音,略犹豫,他骑得飞快,不见影踪。 他很怕,同时感到痛苦的喜悦,他在很早的时候,在妹妹还需要一个哥哥在身边的时候,盲目并且固执地喜欢上一个女生,他知道一切都不可能维持永恒与长久,但他还是对那个女生有着木然的感觉,他不知如何做好。 夜好冷,他却骑得更快。 第二天,校里传消息,晏前一天晚上死掉了。 生命如叶离树,再不可能! 没有人知道,最先知道消息的,是枚五。 原因很简单,宴的男朋友抛弃了她。 她的尸体漂在冰冷的河水上,她的肌肤粉白,她的脸像抹上了胭脂 高三,陶辍学了,去学钢琴。 枚五与之惜别,是个雨天,很大,湿透了眼。 昔我来兮,杨柳依依,今我往矣,雨雪霏霏。 陶笑说不恰当,枚五亦不多言,说以后常联系。 陶走后,杳无音信。 班主任痛斥陶这种不务正业的孩子,母亲也说,这样也好,你能离他远些更好。 枚五无法理解为何人走以后,境遇两般,班里原与陶要好的,却也抱怨他欠了自己多少钱,全然忆不起些好事来。 陶的走如同死掉。 亵渎与侮辱都无从考察。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枚五总是想寻找他,但人海茫茫,找一个人并不容易。 他还是考上了大学。 母亲催他找个女朋友,他却不急。 他能将车骑得飞快,捷安特的公路赛车,行如风,他有那样的性格,不似他的妹妹。 大二时便离开学校,因找到一个刊物,答应做写手,他知那种生活饱暖都难自足,但灵魂的放逐,似在黑的屋子里看月亮,不是件难事。 一直活着,没有死掉。 妹妹嫁给一个高中教师,过安稳的生活。如父母一样,养育孩子操心费力。 枚五不结婚,与母亲决裂。 他穿得破旧,住得简陋,吃很少的食物,骨瘦如柴,吸廉价的烟,牙都黄掉。他去看齐一,她已是老太婆,还是胖胖的,走路有些蹒跚,但还笑着说,孩子,你这样很好,比任何人都快乐。 她那小的眼睛里,好像有些年轻时的愿望与梦想。 只是世俗这东西,让她习惯步行。 而他却骑得飞快,住进了医院也只有陶去看他 陶说他从未离开,他一直在他的身边。 两个人,一瓶酒,算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