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实地写作

　　来源：人民网人民日报海外版
　　回首我的文学历程，我发现自己的大部分时光是在书房里度过的，读书、查文献、写作，成为我生命的主旋律。我觉得我是一个相对简单的人，生活简单，想法也简单，为人处事直来直去，没有太多的弯弯绕，也不喜欢心机多的人，不是我智商不够，而是把智商用在跟这样的人打交道我觉得是个浪费。我的想法是，作为一个文字爱好者，我要尽量写下好的文字，留下好的文本。这是一个简单的愿望，这个愿望只能靠自己去实现。自己不努力，没人帮得了你，再拉人脉、走后门、自我炒作也没用。自己的作品有几分成色，旁人一眼就看得出来，读者的眼睛尤其雪亮，欺瞒不了。所以文字的功夫是内功，是真功夫，是实打实，不是花拳绣腿，这决定了我以一种最简单、也最诚实的态度去面对它，几分耕耘，几分收获。就像农民一样，是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还是好吃懒做、不好好耕作，结果大不一样，骗不了己，更欺不了天。
　　我很早就对汉字表现出由衷的迷恋。我深感汉字是古代中国人最伟大的创造，对中华文明有奠定之功。我们不能简单地把汉字当作一种语言交流工具，任何一种文字都可以是语言交流工具，但汉字不同，它决定了中国人的审美方式和思维方式，甚至决定了我们文明的走向。假如没有汉字，还有王羲之、颜真卿吗？假如没有汉字，还有李白、杜甫吗？试想，王羲之、颜真卿用英语写书法，李白、杜甫用拉丁文写诗，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月落乌啼、江枫渔火，每一个汉字，都是一个浓缩的世界，有立体的层次，有无穷的魅力。是汉字，唤起了中国人在文化上的创造性，让华夏文明获得了源源不断的动力。我从小喜欢读书，是因为那些书是用汉字印刷的，哪怕是外国文学，也是翻译成汉字的。所以我是从汉字笔划转折里去了解世界，去体味人生的。假若没有了汉字，我们的生命可能都无所依托。假若我们的祖先发明的是另一种文字，汉碑晋书、唐诗宋词就都不存在了，我们的文明史都要重写。汉字是长在我们身体里的文字，是我们生命中的文字。假若我们的文字不是汉字，我简直不能肯定我是否还会热爱文学。
　　我在沈阳读中学时，就开始在自习时读托尔斯泰、雨果、海明威，把物理、化学这些教科书衬在外面作挡箭牌。20世纪80年代，我到北京上大学，作家们的文字给我带来的冲击力，至今犹在眼前。我崇拜写作者，惊奇于他们能够在方寸之间创造一个浩瀚无穷的世界，他们是真正的魔法师。我从不崇拜所谓的明星，在我心里，唯有伟大的作家和诗人才配得上明星这两个字，就像李白，因母亲在生他时梦见太白星（长庚星）才有了太白这个字（李白字太白），这才是货真价实的明星。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我一心想成为他们那样的作家，哪怕成为他们的十分之一也好。我从那时就开始写作，当然还不能叫写作，最多只能叫写，一直写到今天。时代风云变幻，我心始终如一。
　　不只一个人说我写得太多了，当然语气各有不同，有奇怪，也有责怪（暗含着量多质就不好的意思）。但没有量，哪来的质呢？一个人吃7张饼，吃到第七张饱了，难道要他直接吃第七张吗？其实我写得不能算多，只是因为每日坚持，从不放弃，所以显得写得多。不妨做一道算术题：假设每天写1000字（这个任务不算重），一年就能写30万字，20年就是600万字，而我的写作历程，如果从大学毕业（1990年）算起，也起码30年了，至少应该有900万字，而实际上，我的创作量也只有一半，也就是500万字左右。这样一算，就不能说多了。之所以在别人眼里显得多，我想是因为现实的诱惑太多，很少有人能在文字的世界里从一而终。毕竟创作是一条艰苦的路，需要上下求索，许多人等不得，他们要马上可以看见的功和利。创作这件事，与急功近利没有关系，不仅急不得，而且也没什么功和利。热衷于文学者，大多被视为傻瓜。商品大潮一起，上世纪80年代的热闹就不见了，不少写作者作鸟兽散。
　　择一事，终一生，这在今天成为一句流行语，但说起来简单，真正做到，又是何其艰难！我之所以一路写下来，心无旁骛，不能用坚持二字概括，归根结底，还是热爱，就是我前面所说的，对汉字所缔造的那个博大、深厚、瑰丽的世界充满迷恋。我无法摆脱它，更不愿意摆脱它。在文字的世界里，我充分感受到了自己的富足，什么样的现实利益，都无法取代文字世界里的自我实现感。好的文字，可以让人获得力量。更重要的，是写作赋予我们独立的人格。一个优秀的作家，就是一个在文字世界里纵横捭阖的王。尽管世俗世界有它的运行法则，连文坛也是一个坛，也有挥之不去的关系网、利益链，但真正的写作者，只能依附于文学本身。
　　有读者问我，写作什么最重要？我回答了一个字：诚。诚，就是诚实、诚恳、真诚。这个字不仅对写作重要，对我们的生命也无比重要。没有了诚，就只剩下瞒和骗。在瞒和骗之上，不可能建立一个牢固、稳定、可持续发展的世界。《中庸》里说：诚者自成。所有的成功，假若没有了诚，就不能算是真正的成功。
　　当然，三百六十行，并非只有文学创作最为尊贵，择一事，终一生，每个人都有权去选择自己的事业。我在此向所有以诚实劳动换取收获的人们，表达我由衷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