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那么深

　　现在的你，想哭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要到第二天才能落下泪来。不过至少你是幸运的，因为你还有眼泪。
　　他在听到季然说这句话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忧伤汹涌而至，只是在电话两端的他们，看不见彼此的表情。他想，自己的眼睛一定红了，所以他静静坐了很久，不敢开灯，不要看见悲伤。
　　眼泪没有落下，季然说得很对。
　　你过来吧，我想见你。
　　很久很久，他终于在手机屏上打出这几个字。
　　雪夜，很冷，很寂静。
　　季然就这样一个人在寒冷中行走，因为他一句话。
　　这是她第一次到他家。
　　进门后，迎面而来的是一张巨大的照片，他和一个女孩在照片里笑得一脸灿烂，他那样幸福的表情，季然认识他以来从未见过的。
　　她是谁？
　　我以前的女朋友。
　　你从来没有告诉我。
　　你从来也没有问过我。
　　他们陷入沉默，许久。
　　你爱她吗？你爱我吗？
　　季然在问不需要答案的问题，可是她还是要问，尽管直觉告诉她照片上他们的爱，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一定很深，很深刻。
　　我曾经很爱她，我在试着爱你。
　　他的回答是诚实的，让她从心里觉得无奈。
　　季然在离开的时候，发出巨大的摔门声。
　　站在天寒地冻里，他僵硬着手指给季然发短信，我们可不可以不要过去？
　　季然没有回复她，只是在后来给他发了一段很奇怪的话。
　　始终我们没有分开，始终我们没有在一起，始终我有时候说不清自己的感觉，始终跪在桌上的我还是看不见星星的下落。或许，每个人的天空都有自己的色彩，没有其他人可以看得见。
　　酒吧的灯红酒绿，看不清的表情，在这里可以麻木，所有人都是陌生。
　　因为陌生，所以没有承诺。
　　他坐在吧台上，看着DANCINGQUEEN专业的表演，剧烈的音乐声中，他依旧可以听见啤酒经过喉管时发出的寂寞的声音。
　　他来这里只是想结束一些东西，或者是这样的生活，总之，很多事只能面对。
　　表演结束，其中一个DANCINGQUEEN下来，走到他面前，是灵，和他一样寂寞的人。
　　五天前，他们认识。
　　他看见她表演，和她打招呼。
　　HI，美女。
　　她斜着眼睛看过来，HI，败类。
　　他很想笑，这样说话的人一定很快乐，脸上没有面具，心里没有尘埃，无辜的透明。
　　他请她喝酒，知道了她叫灵，灵动的灵。他看得见啤酒经过她的喉管时的落寂，突然难过，突然又觉得温暖。
　　回到家里，他忍了很久还是决定给灵打个电话，那个晚上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比如说，他的胳膊被灵压的发麻也没有抽出来，比如说，他们说了很久很久的话，他的感情，他的生活，他的所有，他急急忙忙的说，害怕天亮起来的时候就没有听众。
　　他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是很喜欢说话的，终于有了一个好的听众，他就有了强烈的表达欲望，灵一直压在他的胳膊上，侧卧着睡，婴儿的睡姿。据说这样睡觉的人，内心非常没有安全感。
　　也许这不过是一场红男绿女红尘中的偶遇，也许这不过是翻云覆雨后的一个游戏，也许当黎明来临，太阳永远不会和月亮邂逅。
　　或许该拥有一份爱情，我没有。
　　我的感情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用尽，我已经不会爱。
　　也许该有一个男人在身边陪，我没有。我和他们都已经各自离开。
　　我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什么都有。
　　这是灵形容的自己。
　　他像是找到了另一个自己，倍感亲切。
　　和你一样，我已经忘记自己曾经多么勇敢地去爱，可是我记得那些温暖和伤害。
　　我是一个简单的人，在经历一些事之前，甚至觉得自己是个单纯的孩子，生活在纯净的阳光下，从小学到中学。到进大学的那一天，因为一个人，什么都变了。
　　认为你的爱情来了？她打断他的说话，问。
　　是。她是我的师姐，带我走进陌生的地方，让我适应身边的改变。空无一人的新宿舍我第一个入住，她帮我铺床叠被，看到我闭上眼睛，才离开。
　　我可以丝毫不差地说出我们每次见面的细节，第一次说过了。
　　第二次，我谢谢她帮我，请她吃饭。
　　第三次，看见她哭，原来和男朋友分手。我心里为她难过，却为自己高兴。
　　第四次，把她拽去海边，告诉她潮起潮落，没有什么是不变的，很多事必须面对，必须放弃，必须遗忘。
　　第五次，她过生日，我送她三个字。你这么聪明，知道的。我们在一起。
　　第六次，她在酒吧，就是你工作的地方，喝得烂醉，流着眼泪对我说，你会要我的，对不对？
　　那一晚，我在她似乎安慰似乎绝望的眼神中满足的她的要求。
　　她的指甲嵌进我的皮肤，那么深。
　　十五天后，我看见她和她的前男友走在一起。
　　我问她为什么。
　　她把我拽到海边，告诉我，很多事情必须面对，必须放弃，必须遗忘。
　　很讽刺对吧。从那以后，我再也不会安慰别人了，我怕有人用同样的方式回敬我。
　　不过在转身的刹那，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很痛很痛，一直不知道原来心是可以这样痛的。
　　天亮了，他们各自离开。
　　白天，偶尔他和季然聊天，吃饭。他们认识很久了，他们就像天上的两颗星，看起来很近，却间隔了几万光年距离，永不接近。她甚至从来不问他们之间的关系，用朋友两个字概括，这样的两个字，清冷而不要承诺。这样的姿态，越发让他内心的浮躁越来越盛，面对她的姿态越来越不安与低微。
　　可就是这样不确定的情感和快乐，也有明朗的一天。
　　有一次季然偶尔翻他的手机，看到了他以前女人的名字，显示的是：宝贝。
　　季然第一次用愤怒的表情问他，什么意思？
　　他笑着想掩饰自己的不安，懒得改了，习惯了。
　　季然一扬手，手机飞出去，好习惯。
　　他捡回来，把那个名字删除了。他说，然然，你生气了，因为你在乎。
　　我不在乎！小莫恢复了光鲜的表情，我要是在乎，我多少年前早郁闷而死了。
　　这句话后面有怎样的过去，玩笑一样带过。他孩子一样的面孔背后有这样经过怎样的雨打风吹去，他掩饰的很好，或许如他自己所说，哀莫大于心死。他热闹的生活背后，是有些去日留痕的，比如说，他从来不肯关灯睡觉，比如说在下雨的时候他一定会沉默很久，比如说他会看同样一部电影许多遍许多遍，比如说他从来不去海边这是他的习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
　　季然尽量让自己不要触及他的过去，她害怕她知道了他身后的那些故事自己无法承受，那样心会疼，他自己都不肯要的记忆，她又何必翻起，就这样也很好，不要记忆的城市。
　　可是季然看见那张大幅照片大摇大摆地在他家里和心里还是那么重要的时候，心还是痛得不知所措。
　　和灵的那晚的五天之后，他收到灵的短信。
　　很多时候，我们总会把缠绵的一时，当做了被爱的一世。
　　我想我爱上你了。
　　在想什么？灵走到他面前，晃了晃酒杯。
　　他从思绪中抽身回到现实。
　　在想怎么帮你庆祝，你又会爱了。
　　那你呢？
　　我拯救了一个麻木的人，可是我依旧麻木，拯救我的人还没有出现吧。
　　我明白了，谢谢你，送你一句话，如果有一天，可以找到立刻让你落泪的那个人，你们可以一起，会幸福。
　　他想到季然，想到她说他至少还有眼泪，突然温暖。
　　有些人的感情情是迟开的花朵，当它绽放的时候，会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勇气。
　　他做了个重大的决定。他要跟过去告别，他坚持，他隐忍，他放弃所有，物质和记忆。他咬定了一句话，我什么都不想要。坚决而冷漠。
　　这场告别消耗了他很多体力，他很急很急，他急着奔跑到他认为适合居住的城市。他不停的在对自己说，来得及么，来得及么，为了到达他的彼岸用了最后的勇气。
　　也许他只是想证明自己还有爱的能力，他不想活在麻木里。
　　当他拖着小小的行李箱敲开季然门时候，他说，然然，我不想再旅行，我要停留。
　　季然靠在门边淡淡地笑着，其实每个城市住下都来差不多。
　　是的，都差不多，当你深入了任何一个人的生活，你会发现，他们都一样食五谷，有七情和六欲，害怕寒冷，逃避寂寞。
　　季然具有所有的女人都有共同的DNA结构，虚荣和现实。她在每买一件新衣服的时候就在他身边晃来晃去，不停的问好看不好看。
　　她在超市里对打折的商品疯狂购买，垂涎三尺，不管有没有用。
　　她对邻居家的小孩眉来眼去，然后告诉他，她希望有一个像蜡笔小新一样的孩子。
　　她有一群八卦而诡异的女朋友，她们在一起的时候热闹的一个超级市场，热烈而激动地讨论某某的发型或者感情。
　　不一样的是，他认为她所有的缺点都可爱和美好，不过是不肯长大的孩子，也许这不过是因为有爱罢了，简单而愚蠢的主观假设。
　　季然喜欢鲜艳的颜色，她喜欢红色的车，化粉色的妆，她说这样的颜色很快乐，可以让感观保鲜。她总是有些莫名其妙的话，他觉得会很有道理，可是一时理解不过来。
　　季然说，你可能被习惯把感观磨没了吧，不过慢慢会好起来的。你需要的是温暖，我可以给你，可是你心里的寂寞，我无能为力。我走不进去，你明白的。
　　我把过去都告诉你好不好？他说。
　　她没有回答，只是掏出手机，给他看那条他发的短信。
　　是她摔门而去的那晚，他在雪夜说，我们可不可以不要过去？
　　他低头，沉默，温暖。
　　很晚了，熄灯睡觉前，季然躺在他的胳膊里面，表扬他，不错，这次你没睡着。
　　我说过不睡着的，你还在边上叽叽咕咕。
　　可是我就是怕你睡着啊，那样我会很寂寞，季然说着。你可知道，半年前，我眼睛里长了个东西，做手术的时候，我给医生说，要医生在手术中不停的给我说话，每过一分钟，医生都会问我一个问题，我怕我睡过去，就再也不会醒来。那样你会很寂寞。
　　他侧过身体抱紧她，柔软的疼痛，你以前没有跟我说过你做过手术呢，他说。
　　疼痛的事情，还要记得它干什么。你也不要记得了，忘了吧。季然像个婴儿一样在他的怀抱里睡去。
　　他心里的某种东西终于像决堤一样奔腾而出，在天要亮的时候，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无声无息。
　　其实他的心里，每个人的心里，都一直有爱，那么，那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