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作者故乡大沽河串起来的家国记忆 一部记录山东流亡学生坎坷人生的历史 踏不灭的薪火 献给国立抗战中学的父辈们 作者:王安民 历史可以零落,但不能遗忘 (代序) 总理寻访母校,国立中学开襟 2001年3月24日,我受命带领一支精干的小分队,自胜利油田基地出发,分乘三辆车远赴四川绵阳,为后续入川承担北出四川的第一条高速公路绵(阳)广(元)路项目的大队人马打前站。一路上,朝行夜宿,十分劳累,而借宿陕西汉中的那个深夜,我却久久不能入眠,因为汉中作为抗战时期著名的三坝之一,是父亲流亡求学(国立十二中)的地方。 历经6天的长途跋涉,我们一行到达四川绵阳的龙门镇,暂住在一户农家乐中。站在农家乐的二层露天楼台,美丽的涪江尽收眼底,下游的古城绵阳也依稀可见。抗战时期,另一所以招收山东战区流亡学生为主的国立六中,就在绵阳城里川西北公园(今人民公园)附近。 4月7日晚,我在楼下房东的客厅里看到一条电视新闻:朱镕基总理到湖南花垣县视察工作。花垣是湖南湘西的一座小县城,沈从文先生的名著《边城》就诞生在花垣县一个叫茶峒的地方,而朱镕基总理视察花垣最动情的地方是花垣县民族中学。 在花垣县民族中学,总理摸着操坪上的石狮开玩笑说:五十多年一摸啊,谁摸了谁可以当上副总理。这里曾是国立八中所在地,当时,年仅16岁的朱镕基考入国立八中的高二部读书。 朱镕基总理视察当年就读的国立中学,不仅向世人证明了他流亡学生的身份,更寓意着党和国家对国立中学这段尘封已久历史的开襟。 那是入川以来的又一个失眠之夜,为国立中学父辈们树碑立传的念头,在我涌动多年的心底油然滋生。于是,10多年来的节假日里,整理父亲的讲述,聆听母亲的回忆,联络海内外的长辈及其子女,查找地方史志资料,夜里孤灯笔耕,甚至午休的时间也被利用起来终于,一部20多万字的书稿堆放在我的面前。 真正的历史只能是个人际遇的总和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去后方,说不尽国破家亡。 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走他乡? 流亡是抗战时期极为鲜明的社会符号与标记。日寇的侵华战争使中国被卷入了空前的浩劫,炮火中祖国大地日月无光,铁蹄下华夏儿女生灵涂炭,失去家园、多达上亿的中国人,抛家别子、背井离乡、辗转千里向大后方的流亡,勾勒出了中国现代史上最为悲壮的大迁徙。 如此规模的大迁徙是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整个中国都在移动。军队在移动防御,政府机关、工业厂矿、商业团体和学校在移动,中国的广大民众在移动,这其中包括数以万计的国立中学的流亡学生。我的父亲就是当年李仙洲将军创建的国立二十二中的一名流亡学生。 那个年代,父辈们最美好的人生年华是在流亡中度过的。72年前(1940年),17岁的父亲从故乡徒步出发,先期到达安徽阜阳,又西迁至陕西安康、汉阴,再度迁移到汉中1950年,父亲由部队转回家乡工作时已是27岁。 一个有良知的人,他所遭遇的人生艰难与痛苦大抵相仿。而就这种痛苦而言,其挖掘意义不是在于自己。所以,许多年来,父亲对那战火连天、社会动荡、流离失所、温饱难求的经历,一直知白守黑,在沉默中守护自身的历史,直到我高中毕业后才断断续续的与我谈起。 我读书时的初中和高中都是两年制,所以虽然已经高中毕业,但其实还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无法体察父亲的良苦用心。罪过啊! 过去,无论是大陆还是台湾,像父亲这样拥有流亡学生身份的人随处可见。而今天,经历了民国社会变革、八年抗战和三年内战的父辈们已沉淀为历史的活化石,他们的亲身经历、亲眼所见、亲耳闻听,也成了见证那一段历史的独家博物馆。 而长期以来,海峡两岸对这些不能泯灭的国家历史,抑或同一历史时期的重大事件,因种种原因各自有着不同的版本与说法,其灾难性的后果是导致青年一代对国家和民族的集体记忆南辕北辙,甚至怀疑反叛和不屑一顾。 真正的历史只能是个人际遇的总和。自民国以来,中国社会一再分成两半,封建专制的一半,自由民主的一半;日寇侵略的一半,抗战到底的一半;国民党的一半,中共的一半父辈们在由这一半到那一半或者由那一半到这一半的穿梭中,有着半边人独有的通达。 历史上,人们记住的往往是一些波澜壮阔的重大事件,然而构建这些伟大事件的却是一件件鲜活的事和一个个鲜活的人。 作为抗战国立中学的后代,我追随着父辈们的亲身经历、亲眼所见、亲耳闻听,忠实的记录下他们的人生际遇和血泪所得。因为,他们的背后是一代人的命运,是我们祖国的命运。我自信,这部书稿具有独特的历史视角。 抗战烽烟中的国立中学 南京,有六朝古都之称。迄今为止,我仅有的两次南京之行其真正目的地同为一个场所,这就是中山东路309号的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 档案馆的历史馆藏分为五个部分,其中馆藏量最为庞大的是《南京国民政府档案》。在由朱家骅题名的《第二次中国教育年鉴》之《国立中学概况》中,我查到了以下的史实:抗战时期,国民政府在大后方成立了34所国立中学,在抗战期间累计培育学生10余万人。 当今,一所中学冠以国立的名号是令人难以想象的事情。现在的中学多为公立,少数为私立,一般是市(县)中学,以省冠名的也是凤毛麟角。以父亲就读的国立第二十二中学为例,它的全称是中华民国第二十二中学,这在中国教育史上是空前绝后的。 抗战国立中学是一个光荣的称呼,它寓含着抗日爱国的行动、艰难困苦的锤炼和拼搏奋斗的精神,它还与一串串闪亮中国和世界的名字联在了一起,如国务院前总理朱镕基、原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彭佩云、原天津市长聂壁初、中国两弹元勋邓稼先、原天津市长聂璧初、著名诗人贺敬之、世界著名地理学家许靖华、中国当代杰出民族音乐大师彭修文、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等,就是抗战国立中学流亡学生的杰出代表。 在战火纷飞、流离失所、忍饥挨饿的岁月中,抗战国立中学挽救了大量战区流亡青年学生,保全了中华民族的文化根脉,为国家重建与民族复兴积蓄了骨干力量,这在世界教育史上也当属一个奇迹。 一次,空袭警报响了,老百姓四散逃命。 学生问:还上课吗? 章用老师镇静地说:上。 学生问:黑板挂在哪? 老师说:挂在我的胸前! 台湾著名作家、英文教授齐邦媛也是当年的流亡学生,这是她在自传体回忆录《巨流河》中对流亡途中学习生活的描述。 章用老师是著名民主人士章士钊先生的儿子,后来病死在西迁路上。 那时候的孩子,不会为没有生日蛋糕哭泣,只会为国家又沦陷一个地方,为某位叔叔阿姨惨死或受伤而哭泣!当年随当教师的父母一起流亡、后来因《犯人李铜钟的故事》红遍中国文坛的著名作家张一弓如是说。 少年的张一弓最先对这个世界产生的疑问就是:为什么我们的国家弱?小日本为什么撵着我们走? 看罢这两个细节,你对抗战时期流亡学生的历史疑虑就会烟消云散、荡然无存,并肃然起敬。 赢得青年就赢得了未来 这部书稿最初的名字叫《青春温暖着另一个心房》,除了当年的父辈们是清一色流亡学生外,私下里还有吸引青年人眼球的初衷。 2011年11月2日,我应邀参加第二届王鼎钧(父亲国立二十二中同学、世界华文散文大师)文学创作国际学术研讨会,巧遇与王鼎钧来往密切的美国纽约华文作家协会会长、《彼岸》杂志总编辑宣树铮先生。 谈及父辈们流亡求学的经历,宣树铮先生用五个字勉励我:把它写出来! 我说:上年纪的人喜欢看,青年人就不一定喜欢啊。宣树铮先生回答我还是五个字:那非写不可! 北伐胜利靠黄埔生,抗战最后靠青年军。这是当年父辈们中流传甚广的一句话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台湾的同胞也大都记得蒋介石在中国抗战最后关头提出的口号。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在大陆,一代伟人毛泽东的话更是家喻户晓。 青年是社会的晴雨表,是国家与民族的希望。谁真正赢得了青年,谁就赢得了未来。 中国人尤其是青年人不能中断自己先辈的历史,正如出版了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的台湾尔雅出版社所言:中国人是可歌可泣的民族,抗日战争和国共内战流血成河的年代已经遥远,我们的子孙不该全部忘记,一个没有历史爱恨的民族,他的子民会活得没有方向。 那个时代的家乡就是浓缩了的中国 参天之树,必有其根,故乡是根。上善如水,必有其源,故乡是源。 我对故乡最深刻的记忆就是位于山东胶东半岛腹地的大沽河,大沽河的中下游地带便是我的故乡莱西。 膏腴大沽河,殷实桃花乡。大沽河滋润延续了被称作中华第一乐章的韶乐,是中国古文明的源头和摇篮地带之一。大沽河边有一个叫韶存庄的村子,韶存庄的最初的含意就是古代的韶乐至今留存在这个村庄。 大沽河最早称姑河。在中国的古文字里,称母亲叫姑,母亲在世则称君姑,母亲死后则称先姑,妻子称丈夫的母亲叫少姑。大沽河在命名之初,就赋予了其浓浓的亲情。 大沽河,无数弯,一弯一个官。据历史资料统计,仅1840年到1911年的71年间,莱西境内就出了166名秀才、16名举人、10名进士。 抗战时期,日寇在莱西境内窄短的大沽河两岸就设立了八个据点,因而这里也成了家乡人民与日寇殊死拼杀的战场。侵华日寇在胶东半岛阵亡的最高级别军官金堂文雄大佐,就是被家乡莱西乡校的军民一枪毙命。 当年,父亲是从大沽河边的家乡出发,踏上了漫漫的流亡求学之路。建国后,回到家乡工作的父亲,也是在大沽河边的一所学校里认识了小他15岁的我的母亲。 莱西有名的抗战拥军小道在大沽河岸边。当年,路边树杈上挂着的拥军袋里,有油灯下母亲搓线、姥娘缝制的军鞋和鞋垫。 母亲的二爹(二叔)是一名抗战游击队员,牺牲时还是一个未婚青年小伙,那是一个寒冬的深夜,地点就在拥军小道的对岸。如今,他的石碑立在大沽河边的一个土坡上,立碑人刻的是母亲和她堂弟的名字。 我的三爹(三叔)17岁参军,不到20岁就牺牲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他离校参军的那一天,没来得及和爷爷奶奶打一声招呼。三爹安息的公墓在大沽河的一条支流的岸边,每次清明回故乡扫墓,公墓的周围都是水雾漫漫、烟气蒙蒙,而我却清晰地记得三爹遗画像中骑着高头骏马、血气方刚、威风凛凛的样子。 王鼎均先生在看到我记述家乡和亲人们的文字后,禁不住感叹道:家史即国史,了不得的感动! 我不是在为我的家乡歌功颂德,也不是在为我的父辈们树碑立传,因为那个时代的家乡就是浓缩了的中国,因为父辈们的命运与国家和民族紧紧捆绑在了一起,他们的经历与回忆是已有文献中所考证不到的,却让原本一些不甚真切的历史清澈见底。 你能看到多远的过去,就能看到多远的未来 历史,或者是宝鉴,或者是包袱,但不应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在甲骨文里,史字与事字结构相似,史,记事也。历史的真相只有一个,然而我们记载历史、研究历史却往往随着人的意识而变化、发展、完善,这其中也不乏来自主管和客观上的歪曲。 毛泽东曾经说过:读史可以明智,这是先人早就说过的。 天下之事,熙来扬往,分合交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打开中华民族的历史,夏一统,商周继之,春秋战国乱之;秦一统,两汉继之,三国魏晋南北朝乱之;隋一统,大唐继之,五代十国宋辽金西夏乱之;元一统,明清继之,民国乱之,中华人民共和国立之。 分有分的历史理由,合有合的历史必然,但这都应是国家与民族的集体记忆,只是在这些大的历史背景下,个人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这或许超出了此部书稿所能涵盖的历史容量。 但有一点我深信不疑,这就是与国家、与民族、与自己,我们能看到多远的过去,就能看到多远的未来,因而国家与民族的悲剧和胜利,抑或父辈们的苦难与喜悦,同样都值得我们年轻一代铭记。 正视历史,汲取历史养分,只有这样,历史才会真正成为财富,而不是包袱。 沧海桑田,岁月如水。人生千回百转,历史百转千回。 历史如云,我只是抬头看过;历史如雷,我只是掩耳听过。 是为序。谨以文此献给我曾经多难的祖国,献给我抗战国立中学可敬的父辈们! 2012年3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