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琴声

　　赵光明回到密路镇。他好多年没回去了，这乡下小镇还是一切如故，只原位于旧街的卫生院迁至镇外约两里多远的小山丘上，又增加了几名医生，扩修了住院部，改为镇医院。赵光明这次回来，主要是看望下放在这里做医生的父母。
　　下了汽车，从镇北沿着以灰白河沙铺设、车轮辗过就发出沙沙声、两旁有亚热带槐树的公路往南走去，再向左拐弯上一点小坡，一眨眼就来到医院。
　　你的名字叫光明呀？
　　门口站着一位约30来岁，身材中等偏高，脸庞有些瘦但是健康的男子，他微笑地望着正和母亲在房间里的赵光明。母亲笑笑的对儿子说，光明呀，这是刚调来的陈立忠大夫，有闲时跟你父亲学日语。
　　陈大夫，你好。赵光明很恭敬这位看来有些善良而风趣的陌生男子，发现陈医生只是微笑着，瘦削的脸上两眼显得有些深邃，露两排整齐白白发亮的牙齿，还有黑黑闪光的眼睛。
　　当晚夜色沉沉，万空寂疗，赵光明躺在床上，混身疲倦，难以成眠。不远处偶尔传来山丘下稻田里叫两声停一停的蛙吟，还有医院后面土坎草丛间细微而有节奏的蟋蟀啧啧复啧啧的鸣声。他恍恍忽忽地突然感到无可言传的惘怅，久别回乡重见父母，自己宽慰不已，的确，几千里远足后暂时的父母在，不远游，忽然想到不久后又要出远门，前面呢是一条隐隐的颠扑迷离白沙沙的路，心里便是一阵茫茫楚楚。
　　这样，他正在头脑昏沉之际，忽然，听到一阵轻而缓，优而柔的小提琴声，它象是从三四十公尺外的医院办公楼楼顶那边飘来。啊！他不禁为之侧起头，凝思寂听：它很舒美，似女中音独唱，不过，其中夹有他乡日暮的伤哀，或许是还更有幽魂缠绕的悲愁。过一会儿，夜空传来含有祖国草原民乐味道的思乡曲，赵光明从小喜欢听音乐，知道颇多中外曲子。他听得出就是这首曲子，它婉延、细腻和深情；又过一会儿，听到速度稍快一些的日本民歌樱花，它是那般真挚、直朴和聘怀。赵光明听着听着，没有了睡意。很怪，穷乡僻壤竞能听到如此奇妙的丝竹之音！直至琴声停止，他才有些不舍地步入梦乡。！樱花！思乡曲
　　天亮早餐时赵光明问母亲，医院里是谁喜欢拉小提琴？昨晚的琴声，很好听哩。是陈立忠医生，母亲告诉他，他一年多前与一位湘女缔结姻缘，后新娘出国移居日本，现正站在望夫崖上，盼他出国去团聚。他一直在跟你父亲学习日语，希望以后能应付日本的生活。那时，史无前例暴风骤雨般的社会浩劫刚完结，余波所及，谁要是想出国，尤其想到资本主义国家，无疑是一件天大的事。
　　在家的那些日子里，赵光明发现立忠医生很爱拉小提琴，因为夜色一来，他总是去到静悄悄的办公楼的平面楼顶上，找个凳子，无声地坐下。有时则低低地咳嗽几声，轻轻地弹拨琴弦，再抬头望望周围黑沉沉的山林，然后侧头开始拉琴。琴声开始时一定轻而缓，优而柔，继而在夜空里飘荡、飘荡。在几乎是黑暗的仙境里，听到这优美的琴声，赵光明的心情仿佛也跟着飘荡起来。他起先是在房间里听，听着听着，就不知不觉地搬把小椅子，到办公楼楼顶去坐在立忠医生旁边听。立忠医生并不注意他的到来，只专心致志于自己左手手指的动作，眼里闪着热情的光芒。当拉完了几首曲子，他将琴从下巴处放下，沉声地咳了一下。赵光明对他说很喜欢听他拉琴。
　　一天晚饭时候，立忠医生拉把小桌子，在厨房旁边的台坎上自斟自酌。正在津津有味地吃菜，院里的田老中医师走了过来。田医师人稍胖，身着汗衫，西装短裤，锒几只金牙，热天戴顶高筒草帽。他一边走，一边哼着地方小调：
　　姐姐呀，你当初何不相亲近
　　立忠医生可能知道田老中医一直以来都很色，便嬉皮笑脸地朝他突然喊一声：
　　喂，田大夫，我和你的妈！
　　田老中医侧头露金牙也朝立忠医生笑笑，说：
　　嘿，老婆走了，就要上吊了？
　　想老婆是美德呀！立忠医生夹了一口菜，塞入嘴里。
　　村妹多多，去随便找个拍拍拖。
　　田大夫吹一声口哨，在厨房取出热水瓶，回头望了立忠医生一眼，露出金牙似笑非笑，提热水瓶便转身走了。立忠医生见田大夫不想多讲话，便收敛了笑容，仍静静的在那里嚼菜。他眼睛却慢慢有点儿红。嚼着嚼着，忽然将筷子放下，黑黑闪光的眼睛望着空空的宿舍走廊，半晌沉默不语。
　　密路镇是桂东丘陵里的偏僻小镇，绝大多数人务农，能找个国家铁饭碗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情。有些青年姑娘，都喜欢有事无事到医院来，因为它常要培训乡村卫生员，也就有机会以后找个铁饭碗。一位二十岁左右，身材窈窕，着浅色短袖的确良，有双水灵眼睛长得很漂亮的姑娘来医院后，常去找立忠医生。医院里的人知道她，大概排行第三，人们都叫她陈三妹。
　　这天星期六下午，医院休息，立忠医生正站在自己房间外面的小走廊上拉琴。琴声莹莹，波涛起伏。在他正进入忘我状态、尽抒其情时，杨三妹从院子外面珊珊走来，她莞尔一笑，朝立忠医生说：
　　哗，你真架势呀，陈大夫！
　　立忠医生放下琴，应道：
　　三妹，你来了。
　　立忠医生请她先到他的房间里坐坐。一会儿，他走至赵光明的房间门口，兴致勃勃道：
　　喂，光明老弟，我们一起到下面坡的菜地去摘点菜罢！
　　赵光明于是和立忠医生走去医院后门的坡地，坡地再下去几丈远才是几块菜地。坡地本身不种菜，然而树木与草丛旁边的空隙地上，人们播种了些南瓜秧。当南瓜秧生长，嫩绿的瓜苗便在稀疏的树木下青草旁四处弯曲伸展，夹着颇大且带齿的绿色瓜叶一并长出些淡黄嫩黄的花朵来，当地人都一致觉得用这些南瓜花来打汤好吃。
　　立忠医生蹲下去又走过来，跳跃着在绿色瓜叶之间摘瓜花，摘着摘着，突然喊一声：
　　哇，可爱的鲜花！
　　哇，是陈三妹可爱还是南瓜花可爱？光明不知道，可能立忠医生是小提琴拉多了，讲话也浪漫抒情，带音乐气质。
　　立忠医生，你申请去日本和太太团聚，政府给你发了护照吗？他忍不住问。
　　没有。立忠医生回答。
　　想不想太太？他很认真地问。
　　唉，想不想，就是想，没有护照也去不了！立忠医生的表情显得很无奈且淡然，赵光明听了，不免也有些茫然。
　　立忠医生在厨房里折腾一下，将瓜花煮鸡蛋汤，还有一点其他菜，端回他的住房，请杨三妹一起吃。吃东西时三姐眉飞色舞，滔滔不绝的讲自己的事，那边立忠医生一边吃，一边注意地听，时而笑笑。大白天，房间门是开着的。很快，闲话就出来了，杨三妹对立忠医生有点那个意思。可是他已经有了老婆，好象也不可能。
　　不久，又有一天周末的中午，烈日炎炎，杨三妹头戴着草帽，来到医院。刚好立忠医生去很远的乡村出诊，她转到赵光明房间外的窗户前，因没找到陈大夫，显得有点惶然失落的样子。她在窗户外面望进来，秀丽的双眼带种淡蓝色的光芒，她先招呼赵光明。出于礼貌，光明就和她答讪了几句。
　　杨三妹语气很平静：
　　光明你说，其实我找杨医生，因我也姓杨，和他同姓，不怕别人讲什么闲话的。她的意思是说，就算周围人知道她喜欢陈立忠医生，她也不怕。
　　赵光明本来不太喜欢菅这等事，但又不能一言不发，那样过于怠慢，故只得附和道：
　　唔，是的不过，我没有听到有人讲你什么。
　　杨三妹沉默不语。赵光明隐约的觉察她有难言之隐，或者她虽然知道立忠医生有老婆，但不在乎，或者她确是对他有些金口难开，或其他什么原因，谁知道昵。
　　陈大夫出诊回来，赵光明对他说陈三妹来找过他。陈立忠医生唔了声，并没说什么话。天气太热了，他问赵光明想不想去不远处的石塘去游泳。石塘是当地一个天然池塘，在密路镇西南方不远处。当地的人们习惯烧制石灰来作为建筑材料，出售卖钱。在村落旁田垌边，有石灰岩痕迹的地方就往下挖，久而久之，有些地方就被挖出了一个大坑。平时随着雨水的积蓄与地下水的渗透，这些积满水的大坑便成了天然的游泳池。
　　赵光明不太会游泳，加之在家还有事，便推托不去。立忠医生自己带上衣服肥皂，飞也似地奔去石塘。不出几袋烟功夫，他游泳后只穿一条短裤，飞也似地跑回来。在医院的家属院子里，立忠医生以一只手指向天，另一只手向后一扎，一个箭步踏上半人多高的台坎，同时高声唱道：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赵光明出房间来，看见立忠医生很高兴的样子，笑着，笑着，甚至是在开怀地笑。立忠医生两眼更加深邃，露两排整齐白白发亮的牙齿，还有黑黑闪光的眼睛，这些，好多女子见了可能也会心动的，赵光明心想。
　　这时候，医院里另外一位短头发的中年女大夫正在水池旁边洗东西，她听到耳边好象凯歌捷奏，便回头笑道：
　　哟，杨大夫，这么高兴，去日本的签证批下来了罢？
　　立忠医生好象没有听见，并没有回答她，支唔着回自己的房间。不一会儿，他手拿着一份东西，来找赵光明。
　　光明，你爸爸在吗？
　　他今天休息，到六里河钓鱼还没回来。光明回答。
　　回来后请告诉他，这份表格是我太太刚从日本寄回来的，上面是日文，请他帮我翻译一下，很感谢。他将表格递过去。
　　行，没问题。赵光明小心地接过表格。
　　赵光明的父亲回来后，看了一下那份表格，说：是日本移民局的例行公事。
　　填好了表格，陈立忠医生就可以到日本去了？赵光明和他母亲几乎是同时问。
　　不知道。父亲回答。
　　当晚，天上几颗星星，已经很晚了，陈立忠医生在办公楼的楼顶上又拉起了小提琴。这次他拉的是新疆之春，那奔腾豪放的旋律，象野马，象河水，不象以往拉的其他乐曲般轻柔了。赵光明在自己的房间内惊异地听着，听着。他想，立忠医生肯定接到了好消息，最近就能去日本！这时，不远处山丘下面稻田里又偶尔传来叫两声停一停的蛙吟，还有医院后面那土坎的草丛间细微而有节奏的蟋蟀鸣声，赵光明接着想，动物世界里会是有公有母的，它们会不会象立忠医生这样每日饱受情侣思念之苦呢？不会的，它们都在一起光明苦笑笑。在朦朦胧胧里慢慢地沉入梦乡。！新疆之春
　　这几天立忠医生的确很高兴，他中午下班在院子里走路时也在哼唱着：
　　每分钟我都上茶楼，经常加碟菜，经常加碟菜！
　　一个大夫这样唱歌，医院的干部职工们大都张大了自己的，但谁也没说什么。可能很同情他老婆不在，理解他的精神轻度变态吧。听立忠医生高声唱，赵光明出房门来，看到他笑着，甚至是开怀地笑着，那么开朗，那么快乐，多么能感染人，赵光明不由得也跟着轻轻笑起来了。
　　没多久，赵光明要离开父母和密路镇了。出门前最后那天晚上，他听了立忠医生拉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立忠医生的琴声还是那样轻而缓，优而柔。可是不知为什么，听着听着，光明恍恍然地感到难以言传的惘怅，前面是隐隐的颠扑迷离白沙沙的路，要离开，那怕是暂时的离开亲爱的双亲，心里是一阵茫茫楚楚。
　　次日，赵光明告别了父母，临走前想去与立忠医生辞行，没想他不在。他正往汽车站走去，走了没多远，碰巧在路上见到正骑自行车返回医院的陈立忠医生。他从车上下来，和光明握握手，祝一路平安。
　　赵光明很认真和善意地问立忠医生申请护照和签证的事情，他叹口气说现在连护照都没有拿到，本来日本移民局已经表示，只要他有合法的护照，就可以签发赴日签证的。赵光明问他，那么，假如以后一直去不了日本，你怎么办呢？他想暗示立忠医生身边不是有合适的女子还可考虑的么，比如杨三妹。立忠医生望着近处几间破旧的房屋，语气深沉地说道：
　　我是很想去日本，这合理合法的，去不了又是另外一件事。光明，我很感谢你父亲教我日文，他是医院里医术和外语都很好的老医生。他稍稍瘦削的脸上，眼睛在黑黑发亮，好象在想自己妻子，又好象在想杨三妹，沉默了一下。赵光明忽然意识到，陈立忠医生现在还不知怎么办，因为每分钟他都会有爱情的考验。
　　自从那次离开了密路镇，赵光明再也没见过立忠医生。好多次，他依稀地回想起立忠医生的笑容，和那瘦削的脸上有些深邃的两眼，两排整齐白白发亮的牙齿。他真希望能在半夜里再听见立忠医生拉琴，听那梦幻似的小提琴声。不过赵光明突然意识到，陈立忠医生平常貌似那么快乐可能不是真的，他内心恐怕是万分悲愁痛苦的，在深夜拉小提琴，拉思乡曲，是在思念着什么呢，他妻子么？有谁能为他解开他的心结呢？
　　因为赵光明后来听说，立忠医生的父亲是个大资本家，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月里，他没有被批准出国，没能去日本与妻子团圆。后来改革开放以后，他离开了密路镇到某大城市去，可能已经和别的什么女子结了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