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自述真理与谎言

　　一个人要求真诚，并在跟其他人的社会交往中满足自己的要求。这是一切社会生活的基础，因为他们可以预见，互相说谎会带来不利后果，这样，真诚就成了一种责任。但我们并不反对史诗的作者说谎，因为我们发现这里没有什么害处。因此，只要谎言是有益而无害的，人们就不会拒绝谎言。无害的谎言是美妙而迷人的。教士就这样为他的神虚构了一个崇高的神话。现在很难重现那种自主说谎的感觉，而那些伟大的希腊哲学家曾经完全沉浸在这种正当的谎言中。在人们还没有方法达到真理的地方，应该允许谎言的存在。其实每个人在睡梦中都任由自己不断地上当受骗。
　　人类经过很长时间才有对于真理的理想，有此要求已经是比较晚的时代，而对真理的要求也许会让我们彻底消灭艺术。不顾一切地说出真理，这是苏格拉底主义的体现。
　　既然真是所有表达和人类保存的前提，人类要幸福就不得不求真。然而另一种观点却认为，人类最高的幸福又跟幻想密不可分。因此，根据幸福主义的原则，真理和幻想都是人类所必需的，这也是它们得以产生的原因。
　　所谓坏的真理，就是那些遮蔽了好的谎言的真理；所谓坏的谎言，就是在需要真理时它却出现的谎言。坏的真理的标志：只要真理，不要人类；坏的谎言的标志：只要谎言，不要人类。一个坏的真理首先埋葬的是说出它的那个人；一个坏的谎言最后埋葬的是那个说出它的人。前一种情况，这个人在牺牲人类的同时，也牺牲了他自己；后一种情况，这个人为了自己而牺牲了人类。
　　提问：可以为真理而牺牲人类吗？回答是，这是不可能的。但也许对于上帝来说，人类可以为真理而灭亡。如果真能如此，那也许是一种完满的结局和生命的解脱。只要不被妄念弄昏头脑，人类就不会确信自己拥有真理，这样怀疑主义就会产生。我们可以为一个妄念而牺牲人类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然而在实际情况中，确实有过这样的牺牲，因为对真理的信仰也是一种妄念。所谓拥有真理，其实只是自以为拥有真理。这种信念预先假定了一个人具有绝对的知识力量。然而不同信仰的共同存在以及彼此冲突表明，也许我们大家都错了。这一怀疑主义的假设犹如向我们兜头泼了一桶冷水。
　　然而，这种怀疑主义可能成立吗？它好像是思想上的彻底禁欲主义。它不相信任何信仰，并否定任何与信仰有关的东西。其实怀疑主义也并非没有信仰，它还相信逻辑。如果有人比这更进一层，连逻辑也给否定了，那就是更为骇人听闻的事情，这就等于说，他信仰荒谬。这是对理性及其否定的全面怀疑，是禁欲主义的必然后果。然而任何人都不可能在这种理性完全缺失的情况下生活下去，正像他不可能在完全禁欲的情况下生活一样。这就表明，逻辑和信仰本身是人们生活所必需的，而思想领域是属于幸福至上主义的范围。
　　一切冲动都跟快乐和痛苦有关。所谓真理的冲动是不可能的，或者说，对于没有任何后果、无任何偏向的纯粹真理的冲动是不可能的，因为那就意味着没有任何快乐和痛苦，而任何冲动都是期待着快乐的满足。所谓思想的快乐并不意味着迷恋真理。
　　希腊人是发现者、航海家和殖民者。他们懂得怎样学习，为占领获得巨大力量。在希腊人那里，一切都是生活，包括知识；而在我们的时代，不应该把自己的知识冲动看得过高，因为对我们来说，知识仅仅是知识。
　　如果我们在审视知识的价值之时，也考虑到我们所相信的幻想具有同样价值，就会认识到，生命是需要把幻想当作真理的，尽管通常人们认为它是非真理。其实生命需要的是对真理的信仰，而幻想完全可以满足这一要求。也就是说，所谓的真理，并非逻辑来证明确立的，而是由其产生的效果确立的：也就是通过其力量来证明。真理和有效性是一回事：这里也是成王败寇。但我们又怎样解释确实有真理的逻辑证明这回事呢？我们可以说的是，在真理之间是有着冲突和争斗的，双方都在寻求我们反思的支持。那些现实的真理论证之所以存在，是因为都被某种神圣的信念支持着，有着战斗的热情，不然的话，人们就不会对逻辑的起源这么关心了。
　　真实性在一个根本虚假的世界里只是一种反自然的倾向，它只有作为臆造某种特殊而更高的虚假存在所采取的手段才具有意义。为了虚构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必须先创造一个真实的上帝。这样的世界简单明了，没有矛盾，永久不变、没有任何缺陷、诡计、面纱和形式，其实这是人按照自己的形象构想出来的一个存在的世界（也就是上帝）。为了让这一真实成为可能，人类的整个环境必须非常洁净、狭窄和让人肃然起敬，各种优点都必须集中到真实者身上。
　　实际上并不存在真实世界和假象世界的对立。只有一个世界，它有缺陷、很残酷、充满矛盾、让人迷惑并毫无意义。这就是真实的世界。为了战胜这一现实和真相，也就是为了生存，我们需要谎言。为了生存而需要谎言，这就是我们可怕而有疑问的生活之特点。
　　形而上学、道德、宗教和科学只是种种谎言的表现形式；它们帮助人们相信生活。必须建立人类对生活的信任感，这一任务十分艰巨。为了完成它，人必须有说谎的本领，他首先应该是一位艺术家。实际上他就是一位艺术家，形而上学、道德、宗教和科学只不过是其艺术意志、说谎意志、逃避和否定真实的意志的畸形产物而已。人类具有杰出的艺术家才能，并以此通过谎言来歪曲现实。人和所有的存在物都具有相同的艺术家才能。人自身就是现实、真实和自然；同时他又是说谎的天才。
　　科学、宗教和艺术最大的企图就是歪曲生活的本质。它们对许多事实视而不见，或者进行歪曲，或者添油加醋。人类还远远谈不上智慧，却自以为聪明。爱、热情和上帝纯粹是自我欺骗，把人们引诱到生活之中。当人们成为受骗者，重新相信生活时，他们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十分欢悦，感到充满力量。他们的力量感表明其艺术家本性获得胜利。不管人类多么欢悦，它还是人类，还是一位艺术家，为艺术力量而自豪，而欢欣鼓舞。谎言就是力量。
　　哲学笔记、强力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