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马来西亚籍作家黄锦树擅长刻画魔幻的时空,马共等混合中国情怀和马华离散情感的历史元素。《迟到的青年》通过刻画一个被多国特务追捕的神秘青年,在对他与时间的魔幻书写中体现了青年对中国母地、马来故土同存的离散。同时,借驼背小人、皮箱、祖对时间进行了寓言性书写。在错乱的时间流下,还存在殖民书写、身份隐喻、互文性等多种文学手法和元素。 关键词:时间离散南洋寓言性殖民 当代华语文学中,马来西亚籍作家黄锦树的作品是极为特别的存在。他以魔幻的笔调、兜转的时空、历史等元素来撰写记忆中的热带雨林、马共和身为马华社群心中的中国母地。本文选取其短篇小说《迟到的青年》,浅析文中时间的寓言性,及对主人公的离散书写。 小说通过刻画一个被多国特务追捕的神秘青年,在对他与时间的魔幻书写中体现了青年对中国母地、马来故土二者同存的离散情感。同时,借驼背小人、皮箱、祖对时间进行了寓言性书写。在文中庞大的时间流和离散情感下,还存在殖民书写、身份隐喻、互文性等多种文学手法和因素。 一。青年身份之存在与缺席 首先,文中体现了青年在各处时间中个体的缺席。譬如在马六甲海峡,殖民政府等候他,但他们一直等到天黑,船还没到,已经迟到好几个小时了,人们发现时间变得缓慢了。同时,他所到之处,运输工具都变得异常缓慢。火车误点,轮船延搁了,甚至时间或许有一刻静止了。作者以魔幻的笔法写出青年在一切规定的时间,都没有准时抵达或者出现在应达的目的地。全文以青年为主轴视角的时空,表现出时间似乎因他而变得缓慢,但实则在客观时间与环境中,是青年自身无法赶上火车、轮船。他是一个只能拥有自己脆弱的时间建构的局外人。因为文中同样透露了青年客观存在的身份背景。 作者借由文题的互文和卡夫卡的隐喻表明了青年的时代属性和本文的背景因素。小说和大江健三郎的自传体小说《迟到的青年》同名,后者以战争迟到者的角度叙述了自己的成长经历,战后日本的社会面貌和转型,由此输出历史观等个人观念。黄锦树此篇也正是写战时的社会给青年带来的影响,借以青年表达自己的历史观、政治观,及时代下的情感。互文性之一便是在某一篇文本当中,出现了许多其他文本的踪迹,不管是直接的或间接的。〔1〕文中一段直接互文是与大江健三郎开篇题引的奥登的诗句,‘我做不到。我说,‘因为我不再是孩子,我不再是鸟。〔2〕黄锦树在小说中也写到密码专家把电报的讯息认为是英语单词birds,原文为研判应该是这一个常用字:‘birds。但为什么呢?那一带鸟特别多吗?还是它象征什么?是说那人像鸟那样会飞吗?这是第一处以互文表明青年身份,即一个经历战时,受到时代动荡影响的青年。第二处对青年身份的隐喻,借用了卡夫卡作品中的人物。文中多次提及的犹太人、代号J都指向卡夫卡经历了世界大战,处于社会边缘化的犹太人身份属性。因为K、旅行推销员、土地测量员,这些文学隐喻正出自卡夫卡的《变形记》和《城堡》。这两部作品的文学基调都是荒诞的写实风格,而黄锦树此文亦是基于写实的魔幻书写。 再者,对于客观存在的历史时间,九个月前,青年在北京某大学聆听鲁迅的演讲,俄国革命十年了,日本鬼子在中国东北弄了个满洲国,這世界要大变了等句中有所体现。从中可知小说描写的是1930年代,因为鲁迅在北平几所大学演讲的时间为1932年11月,也因1930年后,世界各地都开始了政治动荡,1933年纳粹上台后,犹太人开始逃亡等。〔3〕 二。时间寓言下的主体踪迹 在失去精确身份的时间流中,青年奔走于世界各地,黄锦树以驼背小人、皮箱等寓意了他的存在与缺席。同时,以青年自身带出了马华群体根深蒂固的离散情怀,及其中无法磨灭的中国性。〔4〕 (一)驼背小人的寓言性 贯穿全文的驼背小人这一寓言出自本雅明的《驼背小人》。原文中,驼背小人指向四点含义,一是驼背小人它把我的酒罐抢走;二是小矮人如果盯着谁看,谁就会心不在焉。他既不留心自己,也不会注意这个小矮人;三是它到处抢在我前面,堵住我的道路;四是在世纪的门槛上对我轻声叮咛。〔5〕它的写作背景是本雅明在生命最后几年的流亡中,对回不去的祖国与柏林童年的怀念。〔6〕黄锦树的驼背小人的寓意之一是青年和时间的共生关系。从第一部分说青年像驼背小人躲在大衣里的感觉,仿佛畏寒,又像是在逃避什么可以看出。之后,黄锦树以原义的二、三、四延伸出驼背小人蕴涵的时间寓意。在小说最后,驼背小人变成了驼背老人,其承载时间的指代不言而喻。并且,青年从不离手的皮箱不见了,他浑然不知,从检票员口中才知道驼背老人自己从里面跑出来,消失了。可见这是一个永远先发于青年的存在,青年无法掌控它,拥有它也是不自觉性的,仿佛是驼背小人挑选了青年作为时间之载体。从最后青年被检票员被关进皮箱亦可以看出。并且驼背小人离开,青年被关进皮箱的那夜,月亮大又圆,这也和世纪的门槛异曲同工,都强调了时间之规律,而驼背小人、青年,两者都是时间轮回中的囚徒和乘客。 寓意之二是本雅明原篇中的一,即小说以驼背小人寓意殖民者。作者写青年在巴黎街头和驼背小人擦身而过,即用他数百年污渍染就的旧皮箱换走了他所有的家当。此处数百年污渍染就的旧皮箱隐喻英国对马来的殖民统治,而身为马来西亚人民,青年自身的时间、身份等,都无力得在轻轻的一碰触中就被对方交换走,留在他手上的只有沉淀、不堪的殖民历史。此处隐喻殖民者的抢走酒罐的驼背小人,在本雅明原文中的形象正是无赖。 (二)皮箱的寓言性 皮箱寓意了青年自身的时间记忆和客观的殖民历史。文中多次提及青年提着沉甸甸的灰色方形皮箱,体现出皮箱收纳了青年自身的记忆和时间。譬如当青年途径了种种变迁,经过巴黎等地后,循着记忆推开家的铁篱笆的时候,在五脚基、白蚁等南洋书写中,皮箱重重下坠,着地时水门汀上一阵激烈震动。耳朵深处有声音说你已不再年轻。而且,你又迟到了。可见皮箱中的东西,来源于青年在时间中的长途跋涉之累积,以及对故土深厚的情感,两者使它重重下坠。此种私人性质也体现在特务无法动弄它,而皮箱里面只是些私人用品,没什么危险的东西。再者,皮箱寓意殖民历史,因为皮箱本身是寓意殖民者的驼背小人给他的。它体现了青年漂泊不定和无归属感的身份,因为哪怕皮箱收纳了青年的记忆与情感,可是不经意间,它就能不见了。更为无奈和嘲讽的是,皮箱本身就是殖民主义者硬塞给青年的物体历史、记忆和身份。青年不离手得拿着殖民者塞给他的皮箱,在里面储存自己的记忆、经历和情感。最后的身份给予,只能是时间洪流中的无名者,和无存在感的历史假性缺席者。 (三)祖的故土殖民寓意 有学者认为祖或许象征着马来西亚土地的原始祖灵〔7〕,笔者基于此认为,祖寓意青年心中的马来故土之魂。黄锦树曾提及,土地是土地自己的主人。〔8〕其中既表达了对土地之独立的渴求和坚信,也是对自己身份重建的一种信念。文中墓园中的祖经历了三次死亡,正影射了马来半岛自航海大发现以后先后被葡萄牙、荷兰、英国三国侵占的史实。〔9〕在青年去往祖的上文,作者铺垫了以秃头总督的记忆展开的肮脏殖民过往总督侵犯并遗弃了土著女孩。时间在总督回忆的那一刻几乎静止,而记忆中的土著女孩却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掠过,那正是寓意殖民者的驼背小人。再是前文中切腹自杀的日本情报员所说的时间被他偷走了,这一部分也切合1930年代日本对于中国侵略之后,当地华人进行抵制日货,乃至示威游行等,以声援中国国内的抗日运动。〔10〕并且由于小说没有特定的时间设置,日本情报员亦可指代1940年代,马来亚沦陷,日军政施行暴政,这一段新马史上最黑暗的时期。〔11〕 青年面对祖时说,对不起,我迟到了,实指醒悟到自己真正身份之迟到,及被夺走的殖民时间归还的迟到。他给祖打开的皮箱里,所装的正是自己夺回的殖民记忆和被殖民时间,所以在它被打开以后,时间开始了。正如殖民历史真实存在于马来半岛的土地,是青年故土灵魂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只有这片土地对殖民历史拥有主控权的时候,时间才可以真的开始,它才可以真的恢复,而青年离散的身份也由此得以重建。 (四)青年主体之隐喻 小说中的青年本身有其象征意义。〔12〕他寓意着受殖民历史影响、马共和对中国故土有着离散情感的那群人。除去上文提及的被殖民者身份,对于马共,文中提到化名为阮爱国的男子被军情五局的小说家认成了马共头子。同时,印度支那的秘密档案也记载了青年和阮爱国等人成立了南洋一个什么党。黄锦树以此暗示青年和马共隐约存在的关系。因为在文章设定的背景之一的1930年代,当时于1927年3月12日在新加坡發生的牛车水事件(KretaAyerIncident)与左派有着密切的关系,而这一次示威中有六个示威者被警察打死,煽动了华族社群日后的反英情绪。〔13〕在中国的国民党和共产党解体的1927年,国民党中‘主流派的激进分子立即于1927年12月组织‘共产青年(CommunistYouth)以及1928年1月组织了中国共产党南洋临时委员会(NanyangProvisionalCommissionoftheCommunistPartyofChina)。〔14〕这段历史和黄锦树小说中隐喻的什么党是相吻合的。 对于象征的故土离散情感,文中先是在第一部分提及说伦敦方面,研判是个中国人,但是更为浓重的乡愁体现在后文的他想搭的那艘船已经毫不犹豫的开走了。那是艘开往中国的慢船。小说中多次以船、火车来寓意他漂泊的离散身份,但只在此处提到这是一艘他想搭的船,而它毫不犹豫的开走了,足以表现出青年对此的落寞。父亲朝思暮想的祖国,而对祖国朝思暮想的又何止青年的父亲。黄锦树有一篇旧作为《开往中国的慢船》,同样提到了慢船和迟到者。他一遍遍描写这个意象,正是表达了内心永恒性质的遗憾和向往,而这一种渴望来自同样归属于永恒性质的离散。并且正因为此种母体最初的离散,致使青年产生了身份的迷茫,导致了此生命运般的漂泊和漂泊中一切的迟到。如高嘉谦言之的,错过上船的十三岁年龄,就只能是永远的迟到者,不复归返,孤身走离散的路。〔15〕 与此同时,在中国性的体现上面,此篇小说中的父亲(及早期来南洋的华人),象征五四运动(中国文化影响)的鲁迅,以及青年和检票员我睇你都系唐人的对话,马共、阮爱国等都透露了无处不在的中国性。黄锦树在《中国性与表演性》中指出,中国性在于晚清中国革命运动扩展到南洋,革命分子透过办报、演讲、教育等方式建立跨越地理疆界的民族主义,以及个体存亡与中国兴亡为一体的论述话语。〔16〕 黄锦树的这篇小说,包含了多元开放、暂定、离散、不确定性的形式等元素〔17〕,充满了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味道。其以时间之不可更改和流散,体现其中小人物自身存在之惶惶。读者既可从中窥见黄锦树一贯的风格,也可寻见各处互文所建立的寓言体系。无论是语言还是其中的历史背景,都颇具玩味。 参考文献 1。〔日〕大江健三郎著,姜楠译,《迟到的青年》,北京:金城出版社,2012。 2。王耀辉,《文学文本解读》,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3。黄锦树,《死在南方》,山东: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 4。林水檺、骆静山合编,《马来西亚华人史》,吉隆坡:马来西亚留台校友会联合总会出版,1984。 5。林水檺、何启良等编,《马来西亚华人史新编》(第一册),吉隆坡:马来西亚中华大会堂总会,1998。 6。许文荣,孙彦莊主编,《马华文学十四讲》,马来西亚:马大中文系毕业生协会,2019。 7。许文荣、孙彦庄编,《马华文学文本解读》(上册),霹雳:马来亚大学中文系毕业生协会,2012。 8。伊哈布哈桑著,刘象愚译,《后现代的转向:后现代理论与文化论文集》,台北:时报文化,1993。 9。刘欣玥,《黄锦树迟到的青年:1933年的时间流亡与青年狂想》,《山西文学》2020年4月第708期,页8690。 10。〔德〕瓦尔特本雅明著,徐小青译,《驼背小人》,《文苑(经典美文)》2012年1月,页55。 注释 〔1〕许文荣,孙彦莊主编,《马华文学十四讲》(马来西亚:马大中文系毕业生协会,2019),页129。 〔2〕〔日〕大江健三郎著,姜楠译,《迟到的青年》(北京:金城出版社,2012),页2。 〔3〕刘欣玥,《黄锦树迟到的青年:1933年的时间流亡与青年狂想》,《山西文学》2020年4月第708期,页89。 〔4〕许文荣、孙彦庄编,《马华文学文本解读》(上册)(霹雳:马来亚大学中文系毕业生协会,2012),页116。 〔5〕〔德〕瓦尔特本雅明著,徐小青译,驼背小人,《文苑(经典美文)》2012年1月,页55。 〔6〕刘欣玥,《黄锦树迟到的青年:1933年的时间流亡与青年狂想》,页89。 〔7〕刘欣玥,《黄锦树迟到的青年:1933年的时间流亡与青年狂想》,页88。 〔8〕黄锦树,《死在南方》(山东: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页78。 〔9〕刘欣玥,《黄锦树迟到的青年:1933年的时间流亡与青年狂想》,页88。 〔10〕林水檺、骆静山合编,《马来西亚华人史》(吉隆坡:马来西亚留台校友会联合总会出版,1984),页69。 〔11〕林水檺、何启良等编,《马来西亚华人史新编》(第一册)(吉隆坡:马来西亚中华大会堂总会,1998),页77。 〔12〕王耀辉,《文学文本解读》(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页152。 〔13〕林水檺、何启良等编,《马来西亚华人史新编》(第一册),页47。 〔14〕林水檺、何启良等编,《马来西亚华人史新编》(第一册),页47。 〔15〕黄锦树,《死在南方》,页363。 〔16〕许文荣、孙彦庄编,《马华文学文本解读》(上册),页116。 〔17〕伊哈布哈桑著,劉象愚译,《后现代的转向:后现代理论与文化论文集》(台北:时报文化,1993),页153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