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极其宏伟的花园,不因它拥有姹紫嫣红的园圃,也未由其生长世上最珍贵的奇姝,而是倘有人从千里之外举目遥望,便能用古代人发现飞机的语气惊叹一声:哦!至于接下来是买噶的还是妈妈咪呀,只有当事人能体会那份心情了。 我也不清楚自己的状态,就像近视后第一次戴上配好的眼镜,我第二次、第三次以飞快的速度戴上了观察世界的眼镜。从映射在我瞳孔里一个小小陀螺状的悬浮体,到愈来愈近的飞碟形花园,我的眼界似乎在一边扩大一边细化,心念一动之间,已看清那花园中的一草一木。 不太对,我的意识有些动荡,好像被什么东西在推动前行,让我看到想被看到的。 日行中天,暑光却被绿葡萄架的藤蔓过滤成柔和的印度花绸,就在巨大的悬浮在空的被花香鸟语充满的石头上,豪华绚烂的宫殿里,落下这小小一块清净幽凉之地,恰似抖落满身风华,独上西楼,或忆往昔,或待归墟的帝王寂灭之所。 我不由生出想看看什么人在那里的念头。 从棚架的简陋程度来看,应该是什么小王子或小公主在幼年生活时留下的玩耍处,也许当年漫不经心绕过的一条细藤,如今已盘旋爬走,宛然如凤。葡萄藤上开满了花儿,白而小,隐在叶间,风来则清香四溢。隐约可见棚顶四角垂下斑驳铜铃,已经褪去铜光的铃舌声线沧桑。 在这个绿立方中,我看见一条美国公园式的白色长椅,准确地说,南美洲的某些文化其实可以算古印度的一个分支,现在呈现在我面前的正是美索不达米亚两河流域人民素来喜爱的弧形横纹木条椅,长宽足以容纳一人街睡。很遗憾用这么现代的文字来说明,毕竟如今有关苏美尔人的资料大多是建筑而非家具。 不过第一眼,还是看到令人本该愤慨的一幕。 乌黑长发穿过头顶的王冠,穿过精致小巧的尖尖耳朵,散落后背,散落怀中男子因痛苦而微微锁紧的眉间,身着即使色调为黑也能称之华丽的蓬蓬裙,露出光洁肩部,领口饰以紫貂毛皮的女性只做了一个抚摸他人脸庞的动作,便能让我感受到玫瑰的热情,蔷薇的坚韧,牡丹的华贵,兰花的纯洁,蓝色妖姬的深切,郁金香的永恒。 我一刹那明白了,如果世界上有一座花园只为一个人存在,那它就叫巴比伦花园。 那么眼前女性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 不过我很好奇躺在她怀中还一脸难受的男子。 好吧,准确地说,这大概是传说中的膝枕? 可惜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见一头银发,宽而长的焰红披风,配有两条长长华而不实的绶带,以及衬底的黑衣,还算符合身高的偏瘦体型,胸前挂着一个十字架,像个神父。然而男子腹部似乎受过重击,鲜血从女性捂住的五指间缓慢渗出治疗魔术也无济于事。更要命的是女性也许我们该称呼她女帝赛米拉米斯了,其身体也在逐渐虚化。 放大,再放大。我心里默念。 一滴泪水落在脸上血痕,血融于水,男子抬起手,似想触摸赛米拉米斯的脸庞。 赛米拉米斯握住曾指挥自己无数次,却从未触碰的指尖,覆在自己眼角的晶莹,没来得及感受一丝温暖,消失在空气中,如雨蝶飞散。 男子笑了笑,就在这时,我看到他的手背一处纹样的光芒也黯淡下去。 那是我内心震撼与我身份相同的御主?! 等等!再放大!我要看清楚他是谁? 终于,在完全消失前,我看清了那张幸福和满足得足以让人嫉妒的脸。 我的内心涌上难以明说的情绪。 可以确定,他不是巴比伦王了。 这个故事,有多少剪不断理还乱,竟然出现在我一个局外人眼中。 前辈!前辈! 唔,有点晕沉的脑袋,在听到熟悉轻柔的仙贝仙贝后清醒了很多。 诶,刚才我怎么没第一时间注意到玛修在哪,我在哪,我刚才在干啥? 带着讥诮尖酸的女声传了过来: 哼哼,白野,看不出你还蛮享受的嘛。要不要我给你来一套操纵星象体操,帮助你提神醒脑? 其实我听到星象就吓醒了,所长这个歇斯底里综合症疯起来能把迦勒底拆了虽然她平时秉持贵族的优雅不与我等喽啰计较。想到在万米高空唱着孤单的北半球被所长抛来抛去就很恐怖。 唔,刚刚应该是梦吧? 我张眼四望,发现似乎在山脚下,哦对了,所长之前被阿尔托利雅扫飞的地方。 见我醒转,玛修也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轻轻问道:前辈,你觉得怎么样? 这种时候当然应该用食中二指夹住头发的一绺,斜四十五度向上一拨,大声道: 大丈夫!(注:没事) 所长丢了个小青年就喜欢装x的白眼,手指山顶。 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悚然而惊。 特异点最后一名英灵被消灭后,魔力波动理应完全消失,从八方望去废墟中熄灭的火焰也验证了这一点,唯有此山遍布火星点点,犹如夜幕繁星,微光映照下,山巅笼罩着足足六层黑云,每一层均形似斗笠,规模巨大,排列有序,云流还在不断向下涌动,似宝塔层层镇压而落! 没等我开口,所长自顾自道:荚状云。 小姑娘紧接科普:荚状云,由垂直排列的气流,在强风吹袭下遇到高耸山峰而形成的气象,多见于火山。目前最高纪录是富士山出现过的五层。 啪! 啪啪! 啪啪啪啪啪! 空旷的原野中回荡着从一开始的一两声,到如雨点般密集的鼓掌声,所有人被山顶出现的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男人所吸引。 隔着一百多米的距离,那个男人咬字伴着鼓掌的节拍,用咏叹调的语气道: 真,是,了不起,迦勒底,的,诸位。 不会错,高筒礼帽,乏味的绿色正装加紫色领带,标志性的褐色假发,习惯眯起来的双眼,微笑也会保持的法令纹,这张欧洲东部人的脸孔,正属于迦勒底超级望远镜示巴的研发者之一,负责技术高层的半个所长,若论资历,比医生还呆久十数年的雷夫教授! 虽然平时总挂着一张中年大叔不堪女儿出走老婆吵架薪水降低家庭重负的衰样,但和他人相处基本还是彬彬有礼的雷夫教授其实并没有家室,用工作狂人来形容他或许更为恰当。自从罗曼来到管制室两者臭味相投,一拍即合,诸如高等数学的基础性问题经常半夜把高斯和笛卡尔拉出来批判一顿,之后拍大腿长叹老子生不逢时云云,偶尔关心中国的道术符咒和中世纪的巫术魔道,这点上医生表示他下班后的娱乐就是刷刷魔法梅莉的博客被批没出息。 嘛,我和雷夫教授其实接触的并不多,除了知道他从德国赴远洋而来,就是脾气火爆的所长在雷夫面前传说就像对待自己的兄长一样有礼貌。 这边我还在浮想联翩呢,所长早就惊叫一声一溜烟小跑了上去。 我真是没眼看所长扭着小碎步,完全不顾形象还一边挥泪奔跑的样子。玛修则处于完全震惊状态,大概看到像小女生飞投欧尼酱的奥尔加玛丽已经击破了她的世界观。 雷夫莱诺尔微微低头,俯视从山脚竭尽全力只想以最快速度接近的女子,投以冷漠眼神: 你们还活着啊。 距离雷夫只有十数米,所长放缓了步伐,与此同时眼中的晶莹溢了出来以至她不得不一边用手背擦一边用充满喜悦和希望的口气说道: 是啊,真的是你,雷夫,你终于来了。 接着是无限委屈和撒娇: 太好了,如果是你,一定有办法的吧,你都不知道,我在这里每一天都过得很担心,很辛苦,我真的没有什么才能,雷夫,我需要你的帮助 所长哽咽着说不下去,这副脆弱的样子是我们根本未曾见闻的,而身为队友的我本以为已经了解她一些了。 滋滋的电流声响起,一片模糊的光幕刷新几次后生成出医生的头像。 抱歉!所长,白野,玛修,信号强度太差,只能被动接受你们那边的图像音频,这边给你们传送的是静态信息,所以同步上会有一些延迟,完毕。 虽然头像是死的,但医生的眼睛无疑在注视这里的一切。 罗马尼阿其曼来到迦勒底后,亦知雷夫与所长当年二三事。 前所长马里斯比利阿尼姆斯菲亚创建迦勒底研究所后,在探寻灵基召唤秘密初有成果时溘然长逝,全名奥尔加玛丽亚斯密雷特阿尼姆斯菲亚的年仅十六岁的少女继承父志,管理迦勒底亚斯。 对于刚从英国留学归来的女孩,陌生于人事管理,坚强但无助的她遇见雷夫教授。 一个耐性极好,办事可靠负责的父亲手下的忠将似乎不足以形容两人之间的关系。 头三年时间,60的文件由雷夫教授一份一份帮所长分析,告诉她这是什么类型的,需要如何回复,和外面的赞助链应该怎样维持,短短时间所长迅速成长为能够掌控迦勒底的管理者,雷夫功不可没。而对于身无亲人的奥尔加玛丽,当少女课后提出来盘网球的运动时,雷夫在一番反抗之后也只好以认栽的语气乖乖脱下假发被各种征用。 所以身为半个基友的医生也只能不无羡慕地看着现在的所长有难题还是会第一个找雷夫教授,留给他的只有一杯凉凉红茶。 莫问,莫问,有花堪折直须折呀。那时医生大力拍着我肩膀。 山顶的气氛却有些诡异。 呵 哈哈哈哈! 男人猛一侧目,眼中充满了厌恶,每一句话都像飘散的烟圈吐出来: 真令人失望。 尤其是你,玛丽,我把炸弹埋置在你脚下,你居然还没死? 所长全身一颤,止住了步伐。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什么你在我听错了一定是 雷夫正了正领带,好整以暇又讽刺地道: 哦,你也不算活着了。 所长已经摆脱梦呓状态,她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和参加父亲葬礼时一样的心痛吗?又或者一颗青涩的心被虫子噬咬殆尽的绝望?还是被背叛的不可置信和愤怒? 那天,还穿着时钟塔校服的女孩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冷傲地踏进迦勒底,内心虽然紧张得快要哭出来还是对着台下数百号人坚定地念完就任稿,之后的例行握手只有他的手掌带着厚实的暖意。没等女孩开口,他微笑着摘下礼帽,说我叫雷夫,是您父亲的好手下,看在他还欠我十瓶百加得的份上在下务必竭尽全力把您教成出色的所长,以兑现鸡尾酒之梦。 所长当然没有忘记,所以给雷夫塞了九瓶顶尖西班牙酒庄的百加得后发了一篇《迦勒底关于试行红茶饮料为主的通知》,笑嘻嘻地拍雷夫说你看你看我也是例行公事迫不得已以后就给你红茶啦。雷夫唯有苦笑。 除了坚决不下泳池,几乎所有体育项目都被所长拉着雷夫体验了一波,与时钟塔里富有活力的学生们相比,雷夫经常让少女赢得毫无成就感,所以之后就变成了哎好闷,雷夫陪我去参加这个Party、笨蛋教授,慢华尔兹舞要用发胶固定发型的sowhydon’tyoutakeoffyourwigs(注:赶紧脱假发啦)。 奥尔加玛丽,在雷夫教授面前永远可以是任性少女的样子。就像不管多老,你还是姐姐的弟弟,哥哥的妹妹,父母的孩子,因为,那是你遇见他的第一瞬。 每个成人都曾是小孩,每个小孩都拥有自己的信念,遗忘不是悲伤的理由,改变才是。奥尔加玛丽曾以为,自己永远可以信赖雷夫,但她发现自己变了。 在听到雷夫教授亲口说出之前,她坚信医生在鬼扯,污蔑,那之后,她谁都不信了,因为她连自己都已推翻。 欣赏着这个被他一手培养出来的介乎女儿和妹妹的女性脸上露出来的绝望和悲伤表情真是太美妙了,哪怕雷夫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的舌头轻轻舔了一下嘴唇。 闭上眼睛再睁开,雷夫教授的脸部上的肌肉完全扭曲成一个邪恶的笑容,双手背在背后,森然道: 本来你们全都是要死的人。不知道怎么搞的,那个剑士,我都把圣杯给她了,她居然还想尽力维持这个崩坏的特异点。真是一群没用的废物。 呵,那么。 我和玛修脑子在不停地消化信息,一边接近情绪濒临崩溃的所长。 在破坏这个世界之前,让你看看你最珍贵的东西吧,玛丽。 大手一挥,雷夫背后的天空云层快速退出一个圆形,惊人的魔力对流仿佛跨越了空间,在我们眼前呈现出一片灵子构成的镜像。 这是宇宙外空间?不对,黑暗里静静悬浮在空中的类似浑天仪的建筑物分明是迦勒底研究所的轮廓,那熟悉的标志透着岩浆似的光芒的裂缝弥漫在建筑物四周,整个空间看起来都处于破碎边缘! 雷夫狞笑道: 如何?看到了吧?你心爱的,用尽全力经营的迦勒底,已经成为人类史上漂泊的一片孤岛,而且也会很快沉没。顺便告诉你一句,在2016年之后的历史已经全部被烧却,也就是说,你们是没有未来的!哈哈哈哈! 虽然不理解雷夫这么做的理由,但很明显对上了医生的猜测,迦勒底果然因为特殊的磁场得以幸存,踏出所门一步,或者特异点被全部烧却,我们都会归于虚无。 这时所长仿佛醒了过来,喃喃道: 为什么 雷夫冷哼一声,道:就告诉你们我的真名吧,吾名雷夫莱诺尔佛劳洛斯。吾之家族,乃世代奉人理烧却之大任,以拯救人类。不毁灭过去,任由如今人类愚蠢的发展,是没有未来的!同样,愚蠢的未来也不应该存在! 说毕不等我们反应,雷夫莱诺尔佛劳洛斯隔空一指,所长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自己漂浮起来,她眼中露出惊恐之色:雷夫,你要做什么?! 我们的目光随雷夫投向迦勒底镜像。 呵呵,不如就让你和你的迦勒底永远在一起,也算死得其所,如何? 绝对不可以!那里现在相当于太阳表面的温度,人体一接触毫无疑问会蒸发!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手腕一紧,却是被玛修拉住。 她眼中也满含泪水:来不及了,前辈,不要送死。 奥尔加玛丽,在失去生命中第二个重要的人的时候,也要被自己最珍视的东西所毁灭,最后一刻的她只能无助地喊:不要我还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夸奖,我还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感激不 雷夫的眼睛轻轻眨了一下,也许是我的错觉,我见到一丝痛苦一闪而过。 所长的痛苦也只是一瞬,原来和肉身消失比起来,灵魂的消失如此奇妙。 无数气泡里她看到了快乐的自己,单纯的自己,苦恼的自己,绝望的自己,平静的自己,还有父亲,母亲,时钟塔的老师们,同学们,以及那个男人。 庞大的魔力运作动摇了这个特异点的根基,空间开始破碎、崩坏,想必雷夫也是顺势而为,这个恶毒的男人轻蔑地朝我们做了一个送别的手势后就灵子转移走了。 地动山摇,天崩河裂,红与黑的世界腐朽气息弥漫。 我一咬牙,用最大嗓子朝通讯手表喊:医生!! 断断续续的电磁声传来:你们快准这边也很不稳尽量别移倒计时 一块大山岩朝我们滚了下来,将我和玛修分隔两岸。 三二 我纵身一跃,两人同时起跳,一把,握紧! 灵子转移的光芒闪烁了几下,这片空间走完了自己的生命。 砰的一声我们没有定位到回归篮直接摔到了水泥地面。 我伸出一只手拉起玛修,然后,紧紧抱住她。 玛修把头靠在我肩膀,双手穿过我的腰部。 咳咳。 缩在角落的罗某曼略显尴尬地打了个招呼。 首先恭喜你们生还。 然后,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