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肤到高德英家串门的这一天,丁君对丁红突然变得亲热起来。收工以后,丁君喊丁红去喝擂茶。 丁红有些犹豫,但丁君强行把他拖回了家。到了丁君家里,丁红这才发现,丁君不是请他喝擂茶,而是喝酒。桌子上摆着红薯酒,还有一碟螺蛳。几杯酒下肚之后,丁君冲着丁红竖起了大拇指,说:老弟呀,你那一架打得好!打出了桃花源人的威风,大长了桃花源人的志气! 丁红知道,丁君说的是他在大队碾米厂同杏花湾生产队的社员邱麻子打架的事,便说:邱麻子这狗日的,实在太不像话了,该打! 打得好唦!就是该打唦!丁君连连点头,显得很气愤的样子,问:这一次排队碾米,那个邱麻子又插到你前面? 丁红说:这一次没有。他不敢。 邱麻子不敢?丁君显得很惊讶的样子,问:他没有插到你前面?那你为什么打 他? 丁红洋洋得意地说道:王书记来我们桃花源生产队蹲点以前,我到大队碾米厂碾米,那个邱麻子仗着块头大,从来不老老实实排队,他欺负我个子小,总是插在我前面。现在他不敢插在我前面了。我打他,是因为他在我后面讲悄悄话。 丁君问:他悄悄说你的坏话? 丁红说:没有。 丁君问:他说桃花源人的坏话? 丁红说:没有。 丁君问:他说王书记的坏话? 丁红说:没有。 丁君显得无比惊讶的问:那你为什么打他? 丁红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激动地喊道:邱麻子那狗日的,他讲悄悄话讲的是桃花源话,他竟然不讲水寨话!你说该打不该打? 丁君也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说:该打!破坏‘农业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该打!他又冲着丁红竖起了大拇指,问道:然后你就打了他? 丁红说:是唦,我就打了他唦。 丁君问:你怎么打的? 丁红说:我转过身来,一拳打在他嘴巴上! 丁君问:你打得过他?不怕他还手? 丁红说:老子一拳打在他嘴巴上;他摸着自己的嘴巴,两只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懵了。老子大喊一声:‘你这狗日的邱麻子,你胆大包天,竟然不讲王书记的水寨话,老子要报告王书记,把你送进学习班去!’ 丁君问:邱麻子害怕了?不敢还手! 丁红笑了:他哪里敢还手唦?他捂着嘴巴溜了。排队的人都说‘打得好!丁红今天总算给我们出了一口恶气!’ 丁君说:老弟,我不怕得罪你,我说句实话:这一架,不是你打败了邱麻子,是王书记打败了邱麻子。 丁红说:是唦。没有王书记撑腰,我哪里敢打邱麻子唦。 丁君说:王书记到桃花源蹲点这么久了,天天吃红锅菜,吃得他面黄肌瘦。你说说看,我们是不是应该借着春插的机会,杀一头猪,给王书记润一润肠子? 丁红说:当然应该唦。 丁君说:把你家的那头大肥猪杀了,让王书记和桃花源人都吃一顿肉,你看行不行? 丁红愣住了,低着头不出声。 就在这时,丁牛打着火把,挨家挨户地高声喊道:分猪肉喽!每户派一人到高德英家里分猪肉喽! 当他走到丁君家的禾场边时,看见丁红垂头丧气地从屋里走出来,丁牛故作惊讶地说道:狗日的丁红,真不愧为女党员的男人!自家的猪被生产队杀了,你还在这里喝得脸红脖子粗,风格就是高唦! 吃完了猪肉,春插就开始了。 高德英每天插完秧,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干抹布去抹那些墙上的奖状。有时候,她收工回到家里,已经是深夜,她还是要端着桐油灯去抹那些奖状。 丁红十分不满,便忍不住在一边唠叨:你擦得再亮,又有什么卵用?王麻子天天有空就到寡鸡蛋家里去喝擂茶,他那里有工夫过来看你的奖状? 王书记的吉普车停在桃花洞口了。王书记的吉普车又开走了。 王书记从来没有到高德英家里来串过门。高德英和妇女们在田里插秧的时候,王书记偶尔会从田埂上走过。罗肤直起腰来,高声同王书记打招呼:王书记,今晚到我家去喝擂茶唦。 王书记笑嘻嘻地回答说:要得唦,今晚到你家里去喝擂茶唦。 有时候,王书记和高德英在田埂上迎面走过,王书记见了高德英,只是微微一笑,从来没有称呼她为高德英同志,也从来没有提过她家的奖状。 高德英以为王书记太忙,抽不出时间,她耐心地等待王书记的到来。到了夜晚,她仍然端着桐油灯擦奖状。 可是,王书记迟迟没有到她家里来。有时候,王书记从吉普车上下来,也会挽起裤脚,下到田里,同社员们一起插秧。王书记同丁君、刘痒痒、罗肤有说有笑,无话不谈,但他从来没有提到过高德英的奖状。 收工的时候,罗肤说:王书记,走唦,到我家里去喝擂茶唦。 王书记便笑嘻嘻地说:要得唦,到你家里去喝擂茶唦。 于是,罗肤走在前面,王书记跟在后面;桃花源人眼睁睁地看着王书记到罗肤家里去喝擂茶。 高德英变得烦躁起来。丁红不管自己的堂客心中烦躁不烦躁,当高德英端着桐油灯又去擦奖状的时候,他忍不住在一旁唠叨:你擦这些花纸有卵用!你把家里的猪杀给生产队了,王麻子也照样不尿你这一壶。 这一句话把高德英惹恼了。高德英抱起丁红,就像抱起一只小鸡,她抱着丁红走过禾场,来到田埂上,然后扑通一声,把丁红扔到了水田里。 丁红从田里爬起来,一屁股坐在田埂上,两只手不停地抹着自己的脸,不知是抹泥水还是抹泪水。 丁忍赶着一头牛走过来了。他看到有个黑影坐在田埂上,便停下了脚步,他把牛赶下田,自己走到丁红身边,掏出旱烟袋,坐在田埂上,和丁红一起抽烟。 丁红唠叨说:我这个男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家里的肥猪是我一端子潲水一端子潲水喂大的,我堂客没有跟我商量一声,就把猪给杀了 丁忍一声不吭,他和站在水田里的牛一起听丁红唠叨。等丁红唠叨够了,丁忍在丁红的肩膀上拍了拍,然后,赶着牛走了。 丁红也站起身来,缓缓地走回家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王书记终究没有到高德英家里来。白天在田里插秧的时候,她总会听到罗肤跟王书记打招呼:王书记,今晚到我家里去喝擂茶唦。 王书记总是笑嘻嘻地回答:要得唦,今晚就到你家里去喝擂茶唦。 王书记和罗肤的对话一直在高德英的耳边回响。这种声音折磨着她,她想找一个人诉说自己的苦闷。她把桃花源里的女人们想了一个遍,最后决定还是找桃花诉说。 于是,一天傍晚,收工以后,她把桃花喊到桃花源水库大坝上,在那里,她跟桃花说起了自己的身世 我老家在桃花源大队菊花湾生产队。我家里穷,我爹死得早,我12岁时,我娘带着我一个弟弟改嫁了,家里就剩下我和三个妹妹。我是大姐,我带着妹妹们挖野菜过日子,再加上伯伯叔叔们的接济,我们四姐妹好歹也活了下来。 从小,我娘就把我当男孩使唤。她不让我留长头发,说是留长头发容易长虱子,我一年四季总是剃个光头。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觉得我剃光头不用梳头,省事,做起活路来麻利。 到十四岁时,我个子比男人还高,我成天在男人堆里混。收稻谷,挑塘泥,修堤坝,围湖造田,我样样干得不比男人们差。到了记工分的时候,男人一天记十分,我一天记八分。我不服气,去跟队长评理。 队长说:男人比女人高两分,这是老规矩了,你还能改了不成? 我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队长说:男女怎么会一样?男人能够背得起打稻谷的扮桶,你背得起扮桶吗? 我不信邪,走到一个扮桶边,先把扮桶竖起来,然后弯腰用背抵住着扮桶的底板,把扮桶背起来了。 我问队长:你要我把扮桶背到哪里去? 队长顺手一指,说:背到蛇尾丘。 我背着扮桶,小心地走着,硬是一口气背到了蛇尾丘。 当我浑身是汗地放下扮桶时,我看到队长和围观的社员们都吓傻了。因为生产队里还从来没有一个男劳力能够独自一人把扮桶背这么远。 从此以后,我每天不跟妇女们一起出工,而是跟男人们一起出工,也跟男人们一样,每天记十个工分。春耕前出牛栏粪,男人一担挑两百斤牛屎,我也一担挑两百斤牛屎。冬天修水利的时候,全大队的男人都在一起挑河泥。男人们一担挑二百五十斤,我也一担挑二百五十斤。歇息的时候,男人们坐在一起聊天,我也跟着他们一起聊天。 男人们说:那些堂客们哪,她们生来就比我们男人少一个零件。要不然,她们屙尿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我们射得远? 男人们又说:那些堂客们啊,他们全都是属鸭子的,只会呱呱叫,做起活路来,还抵不上男人的一条腿。 男人们又说:那些堂客们呐,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看到蛤蟆屙尿的时候,她们会蹲在地上想半天:咦,这蛤蟆尿怎么刚屙下来就是冷冰冰的? 男人们一起大笑起来,我也跟着男人们一起大笑起来,也跟他们一样,笑得用膝盖抵在下巴上。 终于有一天,男人们发现了我这只披着羊皮的狼,他们对我说:高德英,你这个臭婆娘,你有什么资格跟着我们男人们一起笑?难道你想冒充男人? 我一拍屁股跳了起来,大声吼道:谁是臭婆娘?老子也是正儿巴经的男人! 男人们互相望了一眼,都笑了:哈哈!这个臭婆娘竟然不知道自己是个女人! 唉,桃花呀,说起来你可能不会相信,一直到十五岁那年,我还没有来过月经。因为母亲早早离开了我们姐妹四人,我懵里懵懂,真的不知道女人跟男人有什么区别。所以对于男人们的嘲笑,我一点也不服气。 我跟眼前的这群男人下了战书,说:你们挑选出一个正儿八经的男人同我打架,如果他输了,就证明你们全都是婆娘,只有我才是真正的男人。 男人们一阵欢呼。他们挑选出一位石匠来跟我打架。他们对石匠说:你要是输了,我们就脱下你的裤子,让高德英好好检查你的大腿根部,看看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婆娘。 打架开始了。在河堤工地上,我同石匠好像两头牯牛架在一起,在雪地上扭来扭去。 这个石匠确实有一股蛮力,刚开始,我和他分不出个胜负。但我个子比他高,趁着他一不留神,我一个勾腿把他勾翻在地。 男人们涌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把石匠的裤子脱了下来。然后,他们把我拉到石匠身边,扒开石匠的大腿让我检查。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一阵心慌,赶紧把脸别到一边去,同时隐隐约约地感到自己和这群男人还是有一些不同。 男人们并不甘心失败,他们又推荐出另外一个男人,要和我比游泳。游得快的是男人,游得慢的是婆娘。我满口答应了。下水游泳之前,我和这个男人站成一排,两人同时开始脱衣裤。 当时,正是隆冬季节,河上的北风呼呼地刮过来,河堤上的枯雪砸在我的脸上,像刀割一样疼,围观的民工们一个个都冻得鼻子发青。他们一声不响,眼睛睁得比脸盆大,看着我们脱衣服。 能够当着这么多男人脱衣服,我很骄傲,心想:谁怕谁呀!冬天下水游泳,这算什么?鸭子都游不过我呢。等到我把身上衣服脱光以后,我发现男人们有些不对劲了,男人堆里有人小声嘀咕:这个女人瘦得像一根竹子。 又有人说:你看她,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坡坡坎坎,将来,她的儿子怀在哪里? 又有人说:完全像一块不开坼坂田,将来能够长出稻谷来吗?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胸前像砧板一样平坦,完全看不见奶子,两颗奶头像两颗痣一样不显眼。肋骨一根根暴凸出来,大腿跟牯牛的腿一样,只有皮包骨,没有肉。 我对自己的这副模样很满意,心想:我有这样一副好身板,还有哪个男人比我更像男人?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游泳比赛还没开始,男人们都跑光了,他们笼着手,躲到工棚里避风去了,谁也不想看我比赛。 不看就不看吧。 这些狗男人不喜欢看我。但是,领导干部们喜欢看我。 那时候的大会战特别多,挑河堤,修水库,围湖造田,开山修梯田,经常是几个生产队、几个大队、甚至是几个公社的社员们集中在一起劳动。工地上红旗招展,人山人海,歌声不断。 我剃个光头,混在男人堆里劳动。到现场来视察的领导们,总能够在这人山人海中注意到我。我用独轮车推土上坡的时候,大吼一声,独轮车吱吱叫着就冲上了坡。我用箩筐挑土的时候,装着土总是比别人满。每次召开现场会时,领导们总会把我请到主席台上去,用大喇叭向台下的人介绍说:这一位就是高德英同志,她是‘妇女能顶半边天’的代表人物,她是‘男女都一样’的模范人物,她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领导们给我戴大红花,台下响起暴雨般的掌声。哎呀!当时我心里特别激动,特别舒服。戴上大红花以后,公社的伍书记又用大喇叭朝台下高喊:现在,请高德英同志带领我们唱歌好不好? 台下一万多人齐声回答:好! 哎呀,我不会唱歌,尤其不会当着这么多人唱歌。可是,伍书记把台下的民工发动起来了,台下一万多人齐声高喊:高德英!唱一个!高德英!唱一个! 没办法,我只好麻起胆子唱了一首《社员都是向阳花》。我唱完第一段,全场的一万多人都跟着我齐声合唱第二段,歌声惊天动地,把我的耳朵都震麻了,把我的心都快震出来了。哎呀,那样的场面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大队丁支书找我谈话了,他鼓励我积极向党组织靠拢,他说他要当我的入党介绍人。丁支书说:陈永贵培养了一个农民叫郭凤莲。陈永贵是大队书记,我也是大队书记,我为什么就不能够培养一个高德英呢? 在丁支书的培养下,我入了党,当上了铁姑娘队的队长。各种荣誉都开始堆到我身上来了。学大寨积极分子,学毛著积极分子,学农业八字宪法先进分子哎呀!家里的奖状一摞一摞的。我带铁姑娘们奋战在山上,在堤坝,在河滩,在田里,我到处去发言,到各个大会上去领奖状,我过得风光,过得快活。 快活的日子过得飞快。我们铁姑娘队里的铁姑娘们一年比一年少,一个一个都嫁人了。 只有到了我最小的妹妹都嫁人以后,我才突然发现自己的生活里还缺少点什么。这一年我二十五岁了。二十五岁的我发现:光有大会战不行,光有奖状不行,光有妇女能顶半边天的荣誉称号不行,我这个铁姑娘队的队长也需要嫁给一个男人。 可是,我好像一点都不招男人们喜欢。我那里的媒婆给我介绍了两个后生子。 我和第一个后生子相亲的日子是在冬天。我穿着棉衣棉裤去相亲。我和他约好在河边的柳树下见面。两个人见了面,那个后生子很热情地同我聊了几句以后,他就跺着脚说:好冷啊!好冷啊!我们跑步吧,跑一跑吧,一边跑一边聊,这样就不会冷了。 我就跟着他沿着河边跑。跑了一阵,出汗了。他说:你把棉衣脱了吧。我就把棉衣脱了下来,继续跟着他跑。 刚开始,他和我肩并肩地跑,一边跑一边不停地朝我的胸口看。后来,他就越跑越快。 我对他说:你不要跑这么快呀,我跟不上你呀。 他回过头来对我说你跟不上就对了;你要是跟得上,那我就麻烦了。 他越跑越快,转眼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的第二次相亲对象是一个离过婚的男人,据说是因为他堂客不能生育才离的婚。我跟他见面是在一个夏天,在一个铁匠铺旁边的小面馆。那个男人是前进公社的。他一见面就问我:听说你是铁姑娘队的队长? 我说:是啊,我就是铁姑娘队的队长。我心想:总算有个男人把铁姑娘队队长当一回事了。 他指着铁匠铺那两个打着赤膊打铁的男人说:你能像他们一样打铁吗? 我说:打铁有什么了不起的?碌碡我都能把它举起来。 他不做声了,低着头吃面条。吃完面条,他看着我吃面条。过了一会儿,他很关心的问我:疼吗? 我一愣,问:什么东西疼? 他拍了拍自己屁股下的板凳,说:坐这样的硬板凳,你的屁股疼吗? 我笑了,说:不疼。心想:这个男人还蛮会心疼人的。 从面馆出来,本来他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但是,他磨磨蹭蹭的,越走越慢,我只好和他并肩走。走了一阵,他落到了我后面。我几次回头,都发现他盯住我的屁股看。我心想:这个男人真是怪,别的男人相亲都看脸,他却只对女人的屁股感兴趣。 我故意狠狠地扭着屁股走在前面,心想:他愿意看屁股,那就让他看个够吧。 走了一阵,我发现有点不对劲,回头一看,那个男人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两次相亲,两个男人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我想了很久都没有搞清楚原因。有一回,我和我们生产队的一个堂客吵了一架。这个堂客每次回去给孩子喂奶的时候,总是拿着柴刀,顺路在田埂上砍些柴回去。所以,她每次喂奶的时间总是比别的堂客久。 到了记工分的时候,别的堂客都记八分,我坚持只给这个堂客记七分。为了这一个工分,这个堂客对我破口大骂。她拍着自己的胸口说:老娘这两只奶子,挑得起一担稻谷!你再看看你那两只奶子吧,那还能叫奶子吗?从一只螺蛳壳里剔出来的肉,也比你那两只奶子的肉多! 她又拍着自己厚厚的屁股,说:老娘这个大屁股,就是坐在石头上也能生崽!你再看看你那个瘦屁股吧,用牙签都剔不出一根肉丝!你那样的屁股,坐在棉花上都会咔嚓咔嚓响。像你这种不男不女的人,你一辈子都嫁不出去! 这个堂客的话,让我明白了好女人的标准就是奶子大,屁股大。男人们想娶的不是能打铁的铁姑娘,不是能顶半边天的劳动模范,男人们想娶的是屁股大能生崽、奶子大奶水足的女人。 当然,也有人不嫌弃我奶子小、屁股瘦。有人给我介绍了向阳公社的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的父亲死得早,家里有四弟兄,他是老大,长兄为父,他张罗着给三个弟弟娶了堂客,最后才想到要给自己娶堂客。 哎呀,这个人不是跟我一样吗?我也是把三个妹妹嫁出去以后,才为自己打算。我和他聊得来,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相亲,探家,落定,进展得顺风顺水,接下来就是商量着结婚了。我以为我这一辈子就会嫁给他了。 没想到,消息传到了公社伍书记的耳朵里。伍书记找我谈话,说:你高德英是我们是我们武陵公社的一面旗帜,是我们公社屈指可数的女党员,是能顶半边天的模范人物,怎么能够嫁到别的公社去呢?难道我们武陵公社的男人没有一个配得上你的? 伍书记大手一挥,一口咬得钉子断:不行!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只能嫁在武陵公社! 唉,伍书记的指示,我怎么能够违抗呢?我只好违心地和那个男人分了手。分手的时候,那个男人还哭了一场,我也哭了一场。他最后对我说:想不到你高德英还是这么重要的一个人物,连嫁人都要经过公社书记的审批。 那好吧,不能嫁到别的公社去,那就在武陵公社找吧。又是一年过去了,有人给我介绍了红旗大队的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各方面条件比向阳公社的那一个差了一大截,我只能说是勉强满意。 可是,探家过后,还没来得及落定,桃花源大队的丁支书找我谈话了。丁支书一见到我,怒气冲冲,劈头就问:郭凤莲嫁到哪里去了? 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呆呆地望着他。 过了好一会,丁支书的火气才消了些,他给我解释说:陈永贵培养起来的郭凤莲,她没有嫁到别的大队去,她就嫁在了大寨大队。你高德英是我们桃花源大队培养起来的,也应该嫁在桃花源大队。 丁支书的指示我怎能违抗呢?那好吧,不能嫁到别的大队去,那就在桃花源大队找吧。桃花源生产队的向媒婆找上门来了,说是她那个生产队有个叫丁红的,她想把我介绍给 丁红。我知道,媒婆的嘴,向来喜欢讲天话,七分好说成十分好。 但是,向媒婆与别的媒婆不同。别的媒婆讲天话,充其量也只是说癞蛤蟆能屙出热尿来。向媒婆不同,她敢拍着胸脯说死蛤蟆屙出来的尿比开水还烫,你都不得不信。在向媒婆的好说歹说之下,我勉强答应和丁红见了一面。 我一见丁红,心里就在高喊:不行不行不行!不满意不满意一百个不满意! 丁红又矮又瘦,像一只猴子,踮起脚来,他的头还够不着我的下巴。我怎么会答应嫁给这样的人?我一万个不答应。 可是,向媒婆左一趟右一趟地往我家跑,她还把丁支书也动员起来了,丁支书也跑来说丁红的好话。 丁支书说:丁红个子矮,这是好事,他一辈子都会高看你一眼,会心疼你。桃花源里的男人,哪个不打堂客?你是妇女队长,又是党员,要是经常被自己的男人打得鼻青脸肿,你这个党员的脸往哪里搁?丁红个子矮,他就是想打你的脸,他也够不着。听我的,错不了,嫁到桃花源生产队去吧,把你获得的那些奖状也带过去,都贴在墙上,让那些奖状上金光晃得你男人都睁不开眼。 唉,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已经二十七岁了,我不嫁给丁红,又能嫁给谁呢?就这样,我嫁到桃花源生产队来了。 丁支书说丁红会心疼人,没想到,我嫁到丁红家里,丁红一点也不心疼我。我怀着丁一毛的时候,正是夏天,家里顿顿都吃豆角饭。我跟丁红说:吃豆角饭吃的我胃里反酸水,丁红,你让我吃顿白米饭吧。 丁红说:桃花源里的女人怀崽,哪个不是吃杂粮饭?你是党员,就比别人金贵? 我又跟我婆婆说:豆角饭吃得我嘴里泛酸水,你就给我做一回白米饭吧。 我婆婆说:我怀着丁红的时候,连红薯都吃不上呢,顿顿吃的都是白水煮红薯叶。你现在赶上了太平盛世,有豆角饭吃还不知足?你真是不知今是何世! 有一天,我还挺着肚子在禾场上吐酸水,正在这个时候,丁支书和丁兵从我家禾场边上走过。 丁支书背着一把枪,枪尖上挂着几只山鸡。丁支书看了我好半天,才认出我来,说:这不是高德英吗?哎呀!你怎么瘦成一根竹子啦?你男人天天让你吃竹叶熬汤吗? 一听这话,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真想扑到丁支书的怀里大哭一场。 这时候,我男人从屋里走了出来。丁支书一看到他,就骂他:你这狗日的丁红,我们大队唯一的女党员让你娶回家了,你不好好待她,她要是饿死了,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我婆婆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她同丁红给丁支书陪笑脸,说好话。丁支书从枪尖上取下最大的一只山鸡,递到我男人手里,说:你马上把这只山鸡炖了,好好的做一餐白米饭给你堂客补补身子。她可是我们大队高举的一面旗帜啊,你要好好保护她呀! 丁支书走后,我男人和我婆婆就忙开了。我婆婆烧开水,我男人用开水给山鸡退毛,把山鸡开膛破肚。 我挺着大肚子,围着男人转来转去,心想:还是丁支书的话管用啊。 丁红把山鸡清洗干净之后,并没有把它放大锅里炖,而是跑到邻居家借来一架竹梯。他爬上竹梯,把山鸡挂到灶口上方的铁丝上。 我抬头望着那只山鸡,问丁红:你这是要干什么呀? 丁红没有回答我,反而问我:你个子高,你举起手来,能摸到山鸡吗? 我举起手来,够不着铁丝上的山鸡,还差一大截呢。 丁红站在竹梯上望着我,想了一下,然后又问:试想一下,你爬上灶台,再举起手 来,能摸到山鸡吗? 我说:我挺着大肚子,你怎么忍心让我爬到灶台上去? 丁红说:我不是让你真的爬上灶台,我是问:假如你爬上灶台,站直了身子,伸手能够摸到山鸡吗? 我伸手比划了好几下,然后对他说:如果我爬上灶台,举起手来,大概还能摸到山鸡。 丁红说:那不行,还得再挂高点。 他又爬上了几级竹梯,最后,他把山鸡挂在了屋梁上。然后,他得意地对我说:现在,就算你爬上灶台也摸不到山鸡啦。你个子高有什么用?再高也够不着山鸡。 我说:你把山鸡挂那么高干什么? 他从梯子上下来,拍拍手上的灰尘,说:我担心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会把那只山鸡 取下来炖了吃了。我想把它熏到过年的时候再吃。 我说:丁支书刚才不是叫你马上就把它炖了给我吃吗? 丁红说:这是丁支书送给你的山鸡,你怎么能够随随便便就把它吃掉呢?这山鸡就好比是你,你是丁支书的一面旗帜。丁支书不是每次开会都反复提到要高举旗帜吗?丁支书不是要我高看你一眼吗?你看看,我现在就把它挂在屋梁上,这难道还不算高举旗帜吗?我每天看你的时候,不是都要高看一眼吗? 你看看,这个矮子就是这样想着办法来羞辱我。我心里那个气呀 丁支书说我嫁給丁红,丁红一辈子会高看我一眼。可是,我嫁到丁家,婆婆和丁红处处都要低看我一眼。 刚嫁到丁红家时,我婆婆嫌我屁股小,总担心我不能生儿子。没想到我第二年就怀上了。我婆婆又担心我会难产。没想到我在田里出工的时候,扑通一声就把儿子生在了田里。 孩子生下来了,我的奶水不足,孩子饿地嗷嗷叫,我男人和我婆婆这一回总算是抓住了我的把柄,四处灭我的威风。 我婆婆抱着孙子在桃花源里四处转悠。别人就对她说:你不是嫌高德英屁股小吗?屁股小,不是一样生儿子啦。 我婆婆就说:她能生儿子,可就是没有奶水养儿子,你看她把我孙子饿成了什么样子?她那个奶子是什么奶子! 她跺了跺脚下的麻石板,说:哪怕就是一块石头,被太阳烤热了,也会出点汗。我儿媳那两只奶子呀,好像是陈年的棉花做的,哪怕是放到油榨里,也榨不出一滴奶! 右派份子刘痒痒堂客的奶水倒是特别足。我男人抱着哇哇大哭的丁一毛,跑到李兰花那里去讨奶。李兰花故意大喊大叫:怎么啦?‘男女都一样’的模范人物,竟然没有奶?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丁红,你说实话,你堂客的奶是不是都叫你吸干了? 我男人涨红了脸,说:呸!她那点奶水,还能轮到我来喝?竹子放到火上烤时,流 出来的汗,也比她的奶水多。 李兰花说:你家的丁一毛想要喝我的奶,你就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你要喊我一声干妈。 我男人不肯喊李兰花做干妈,他冲上去就扯李兰花的衣服扣子。李兰花的扣子被扯开了,奶子露了出来。李兰花的奶子一露出来,就不管不顾地吱吱往外喷奶水,喷了我儿子一脸。我儿子马上就不哭了,伸出舌头四处舔奶。 从此以后,我男人逢人就说:右派分子的奶,就是要比党员的奶多! 丁红处处想压我一头,但有一样东西,他是不敢动的,那就是我墙上的奖状。按照丁支书的吩咐,我把自己在娘家时候获得的奖状也带到了桃花源生产队了。我把这些奖状全部贴在墙上,每当上面有干部到桃花源来蹲点,他们都会到我家来参观我的奖状。 这一回,王书记到桃花园来蹲点,他怎么就从来不到我家来参观呢?我左思右想,认为原因还是在我的奶子上。她罗肤跟我比,哪方面比我强?不就是奶子比我大吗? 唉,想想我高德英一辈子得了这么多奖状,竟然比不上罗肤的两只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