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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0日 不星湖投稿
  他妈的狗日!
  我相信那个黄昏他在运河边上肯定说过这句话,也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这是当时他说的唯一的一句话,一定是这样的。其实,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只是那时我还弄不清楚应该怎样安排他的故事。名字并不是一件非要不可的事情,在中国这片幅员辽阔的地域,很多人没名没姓地走过一辈子。出于习惯,我还是得给他一个名字,据传闻所说,他大概是叫张平,或者张亚平也没关系,他只是生活在这个城市最底层的众多南下民工中的一个。
  要考查张平的一生是很艰难的,他并没有被当地政府载入史册,也没有什么英雄好汉之类的事迹流传于民间。出于这个原因,我不妨根据听到的一点蛛丝马迹来设想一下他的一些其它状况。在最后那段时间里,张平曾在附近一个靠向民工出租住处营生的老太太那里呆过,我去找过那个老太太,但在去年的某个早上她就再也没有醒来,据她的孙子回忆,张平有时候会读一些从外面检回来的残缺的报纸,或其它宣传单、广告之类的东西。他应该上过小学,最糟糕的情况是上过一段时间的识字班,认得一些字。回忆去世的老祖母是件令人悲痛的事情,老太太的孙子说完上面的情况后就含着眼泪什么也不说了。在我从观察而得来的认识中,来这个城市谋生的民工都是来自本地北边的省份:湖南、江西、四川、甘肃或者是东三省也行。在这里,我就把他想象为来自陕西的一个极为偏僻贫困的小村庄。
  最近我曾到外面做过广泛的调查,这次调查是非常有成效的,我打听到一个叫娟子的女人,是张平的同乡,应该和他有过很密切的关系。我花了很大的精力去找有关娟子的消息目前只有这样,我才能完整地了解到张平的故事甚至找到了她曾工作过的发廊,而今那间发廊却被改成了一个彩票投注点。正当我极度失望而又毫无头绪的时候,我去杂货店买了一包香烟,店主是个北方人,我随便问了句:知道张平么?他放下手头的一本书,仔细地端详了我一会儿,然后又捧起书,扶正眼镜。我付了钱,刚踏出店门,那个男人突然说:他在城郊做过搬运工,你去打听打听吧,那里应该有你要找的人。我只知道这些。
  中过头等奖彩票的人就会理解我现在的心情,遗憾的是那个卖香烟的男人说完话后就盯着手中的书不再理我。据我了解,城郊的S大道是一端极为繁忙的路段,每天有不少货车,特别是运建筑材料(如砖块、水泥等)的货车经过。货车司机一般是沿途招揽一些临时劳动力上车当搬运工,为此在S大道最繁忙的一个路口聚集了一批靠卖苦力谋生的外来民工。这些民工年龄层从十几岁到五十几岁都有,往往穿一身满是灰尘的破旧衣服,头发因缺乏营养看起来像晒干的稻草。鞋子对他们来说是很重要的他们大多数都穿着解放鞋,已经破破烂烂了只要远处有类似货车的车辆靠近,他们就像一群猎食的狗,争先恐后地向着目标冲锋,谁跑得快就意味着有机会能挣到面包。当然,跑得快并不是唯一的因素,很多时候会有几个人同时到达目标,这就需要他们必须具备抢滩的本领,就是在车还在行驶的过程中爬到车上。如果有足够的人手上了车,司机就会挥手示意车下的人别再争抢,这些人也就一哄而散,继续守在路口张望,等待着新的猎物。货车经过等待的人群时,车上的人就会咧着嘴对下面大笑,也许是在炫耀他们的鞋和有力的脚。长年以来,这些搬运工所造成的交通事故颇多,政府因为没有强有力的管理措施而听之任之。伤亡的发生并没有使民工的在观念上有新的认识,这本来是一个流动性很大的工作,伤亡的人走了,很快就回有新的劳动力弥补空缺。他们根本没有心思去考虑自身的安危问题,怎样才能在这个城市里活下去才是他们所关心的问题。
  为了使这个故事继续发展下去,我选择了某个黄昏到达了S大道民工所聚集的那个路口。去之前,我先到那个向我提供信息的男人那里买了一包香烟,这是接近那些人所必须具备的工具。那个男人似乎已认不出我,冷漠的表情表明他在后悔向我透露那些话,他只是默默地收了钱,又默默地捧起一本很厚的旧书。我来到那个路口的时候,有五六个民工正在路边说说笑笑的。我知道这些活在城市底层的人其实是很容易沟通的,我曾经在繁华的街头碰到一对耍猴的老夫妇,那只猴子看起来并不比他们年轻,我就与他们在路边坐下聊了很多关于耍猴的生活。城市的人并不需要耍猴人,他们可以花上高价钱到动物园或杂技团观看猴子。然而为了活着,那对老人还是要牵着猴子穿过城市的每条大街。而这一次我决定在旁边看看这些民工的举动,才做下一步的行动。我点燃一根香烟,靠在车站中间的那根柱子,静静地等待一些事情的发生。
  在目标出现之前,民工们还是在互相打闹,展示着彼此的肌肉与力量,甚至会像小孩一样把对方的鞋扔到远处,然后互相追逐。可以看得出年轻的生命仍在他们体内涌动。当有丰满或者漂亮的女人路过时,他们就对着女人吹口哨,接着爆发出一阵热烈的笑声。抽完了两根烟,所期待的事情一直没有发生,直到一辆装运着砖块的货车载走了两个人,我有点失去耐性了。我向留在原地的三个民工走去,敲出三根香烟分别给他们敬上:知道张平么?他们起先有点诧异地看着我,但很快就接过烟叼在嘴上,我把火机凑过去等待着他们的回答。
  体形偏瘦的那个狠狠地吸了口烟,对我说:我在这呆了三年了,叫张平的碰到过两个,一个偷东西给派出所给抓了,另一个去年给碾断了腿,回了家。
  球,我怎么就没听过张平这个人,更没听过你所说的这俩事儿,瞎编吧。矮个子的民工马上抢白了一句。
  张平这名儿我没听过,我刚来半年。
  得到这三句话,我知道不必再问下去了。我点燃了第三根香烟,看着奔驰在S大道上的车流,突然意识到这从根本上就是一个骗局,张平是不存在的,我所打听到的信息可能是从奔波在S大道上的司机的只言片语衍生而来,老太太的孙子由于记忆的错误而欺骗了我,杂货店老板也可以出于一个极为隐私的原因而欺骗我。一件发展得逐渐明朗的事情拐了一个弯突然钻进死胡同是令人十分惋惜的,我接受不了这个结果。我留意到刚才三人所说的话,另一种假设慢慢在我的逻辑中形成,如果他们是为了白讨根香烟抽而对我胡说一通,那么就不可能断定张平的不存在,我还可以向其他人打听。我注意到他们看我的眼神有点嘲弄的意味,那一刻我几乎可以肯定他们是知道张平的,只是用些模棱两可的话回避了我,至于原因,很可能是张平还与他们一道。
  给我根烟吧,别听那些鸟的,他们懂个球。
  一个平静低沉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意外地转过身,一个满脸长着一茬茬花白胡子的民工正坐在地上,穿着宽松的背心,上面已有几个洞,下襟已碎烂成布条,年纪大概五十岁左右。我慌忙递上烟和火,在他身旁坐下。
  知道张平么?我热切地期待着。
  他什么也没说,悠闲地吸一口烟,然后慢慢地吐出,看似很舒服地吸完了那根烟。我又把烟和火递上去,他接了烟,摆摆手不要火机。他把还没熄灭的烟头对着嘴里的烟,狠狠地吸着,终于把烟给点着,长长地吐了口白烟。
  倒是一条汉子。
  什么?他说得过于突然和短促,我没有心理准备,所以听不清。
  他微微扭转头,看着我,眼里似乎有些愠色,也许是以为我在怀疑他的看法。我压制着心头的喜悦没有出声,看着他,我知道他既然说了就会说下去。经过一轮短暂的沉默,他吸了几口烟,还是说了下去。
  张平那球倒是一条汉子。
  能说说吗?
  他脸上还有点儿犹豫不定的神情,只顾抽烟。我也不急,我知道故事快要水落石出了。他抽完了第二根烟,把烟头狠狠地按在地上捻熄,又用脚踩上去蹭了几下。他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霍地站了起来,把背心往上一捋。我注意到在他腹部偏右的地方有一块暗红色的伤疤,应该是刀疤。
  张平那球捅的。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我捉摸不透的色彩。
  在我的要求下,他开始讲述与张平之间的恩怨:
  在家乡所有人都叫我二狗子别人问我名字时,我也说叫二狗子。我这人挺爱打架的,在家乡时砍伤了几个球家伙就跑到了这个城市。刚来这边时,我原是想找份保安工作当当,正经地过上几天,凭我的力气这绝对是没问题的。谁知道在这里当保安还需要证件,文凭。保安当不成,为了活下去我只能干起那营生。我不干大的,我知道城郊这地方有几个工厂,很多打工妹聚居在这边。这附近没有派出所,也较为空旷一点,我经常伏在路边,等夜里那些打工妹路过时,我便跳出来抢去她们身上的钱财,然后拿刀威胁她们一通,也就没人敢报案了。
  这种生活过了一年多,附近工厂的打工妹几乎没人敢在夜里出来了,派出所也有一个巡逻队偶尔在这里看一下。我不敢再干这营生,怕败在巡逻队手上给解押回去,那我可得蹲几年牢房了。我知道S大道上有一伙靠卖苦力当搬运工的家伙,于是便跑了过去干起这卖苦力的活。我们是一大堆人租一个小小的简陋的房屋住在一起,凡是人群里总有一个领头的,凭着一身力气,我当了他们的头。当头其实也没什么,晚上可以挑个好的位置躺上,吃饭时能多吃一口菜,他们抽烟时会敬上一根,有活干的时候,我可以先干。自此以后,我们一大群人早上五点多就勒紧空腹,在S大道边上等待有活干的主儿。遇上坏天气不能上工,我们就聚在屋里打牌,赢几个钱花花。手头宽绰一点就到附近的发廊找小姐打上一炮,那时候三十块就可以来一次了,可现在就连路边的野鸡也要五十块。我们这群人都是无家可归或像我有家不能归,所以日子想怎样过都不用担心,没人管。
  第一次遇上张平是在S大道边上,那时是正午,汗水像泥鳅一样从体内钻出来。当时我在树荫下抽烟歇息,看到远处有一个人影纸片一样在阳光下飘忽不定地挪着,慢慢地就倒在了路边。我看他的衣着是我们这类人,就把他背回住处。现在想起来,对当时我为什么会发如此善心仍觉得奇怪,救了张平这狗日的家伙确实是我一生的一大错误。那个下午我没去干活,给了点钱其他伙伴吩咐他们晚上买点肉回来,看得出来,倒在路边的家伙是出于饥饿。他苏醒过来后,用一种朦胧的眼神盯着我的脸,突然坐起来,扯着我的手:你见过娟子吗?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又倒在床上,直到黄昏时才再醒来。吃饭的时候,我分了一份给他,就没有怎么理他。
  吃过饭后,大家都在打牌。他看起来精神了很多,我走过去坐在他身旁,问道:咋回事儿?
  他向我要了根烟,把事情跟我讲了一遍。他就是张平,来自一个极为偏远的小山村,祖祖辈辈都是种田的,他与同村的娟子相爱。据他说,娟子是村里村外都有名的美人儿,娟子她爹是个酒鬼,老是寻思着怎样拿娟子多换几两酒来喝。当他得知娟子与张平的事后,就把娟子狠打一顿,关在屋里,随后又找到张平,指着他鼻子骂,除非有金山银山,否则谁都别想打娟子主意。张平几次想偷偷接近娟子,但那老酒鬼的双眼却像狼的眼睛一般锐利,无论怎么小心,总是给发现。一个月后,张平到舅舅家干了几天活回来,老酒鬼拿着扁担找上门来向张平要人。娟子不见了。老酒鬼怀疑是张平带走了她。经过一番纠缠,张平终于弄清楚了事情的原由。老酒鬼为了防止娟子与张平之间出现让他接受不了的结果,就偷偷的把娟子许给了邻村有名的老烟枪。老烟枪是靠贩鸦片起家的,老婆死了几年,儿子都有张平那般大了。娟子以死相抗,无奈老酒鬼把她盯得很紧。在张平从舅舅家回来的前一天,老酒鬼突然拉肚子,等他从茅坑里出来时,娟子已经不见了。张平为了寻找娟子,走遍了附近的所有村庄,后来住在村头的一个老太婆告诉他,那天看到娟子跟着村里那群南下打工的妹子出了村头的那条泥道,就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天鸡鸣之前,张平也消失在那条泥道上。
  这是他第一次走出那偏远的大山,虽然曾在打工回来的人口中听过南方城市的繁荣,当他亲身处于这个城市的时候,却仿如来到另一个世界。茫茫人海,他根本不知道怎样才能在无依无靠的城市中找到娟子。娟子就好像滴入大海的一滴水,不露痕迹地消失在城市里。当身上的钱花光时,张平只能靠拾破烂来维持生存,晚上就在天桥底下睡,可他并没有放弃寻找娟子。他从城市一直走到城郊,在城郊的一个村庄里他过了一夜,结果被当作小偷,当地村民毒打了他一顿后,就押着他绕着村庄游行。全村男女老少都沿路围观,小孩子叫喊着跟在后面。不少人嘲他身上吐痰,有的拿烟头烫他,甚至有人从路边拾起砖块砸他的后背。游行结束后,他像一条狗一样被扔在村外。恍恍惚惚地在路上走了两天,不吃不喝,他看见满街的娟子在走,刚要上前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他不明白一个这样的城市怎么会吸引如此众多的人南下,报复的火苗在心里点燃了。
  我遇见他,正是他不吃不喝地走了两天的时候。听了张平的叙说,我淡淡地说:留下吧,只要你有力气,吃饭是没问题的。
  从此张平就和我们一伙儿在这干起苦活谋生,慢慢地他学会了喝酒,打牌。在这儿,没有人在意你的过去,也不会对此感兴趣,生活对于我们就是卖力气,喝酒,打牌和找小姐,张平完完全全地融进这个行当里了。我以为他会和我们一直在这儿混下去,直到力气卖完,或者给车撞断腿或撞死。如果不是那个夜晚,现在我还是会这么想,然而一切都改变了,张平走了,我的身上留下了一块疤痕,这些都是由于我所要讲述的那个夜晚,还有那个婊子。
  张平第一次找小姐是我带他去的,还是我做的东。那段时间,我花销较大,打牌又老是输钱,于是偷偷跑到较远的地方干过几次那种路边的营生。那次刚弄来一笔钱,一高兴我就请了张平上发廊。那狗日大概是第一次干那事,小姐刚进了房就迫不及待地扑了上去,还把人家的两个纽扣给扯落在地上我和他就常常光顾发廊,不过再没有请他了。我要说的那个夜晚是我俩最后一次一起上发廊。我身下的小姐正娇气地喘息,隔壁房间传出张平惊慌的尖叫,我提着裤子一路跑过去。拉开门帘,张平和那小姐呆呆地对视着,脸容被扭曲。我叫了他一声,他木头一样站着没有反应,那婊子看见我则冲了过来,拉着我的手大声喊着要我赔她三千块钱。我扬起手一巴掌把她打倒在地,走了。张平傻傻地跟着我回到住处。那晚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个臭婊子干吗向我要三千块钱。将要入睡时,张平说了从发廊回来后唯一的话:
  她是娟子。
  我以为娟子的事会对张平造成巨大的打击,但是第二天早上他是第一个起来的,然后像往常一样和我们在大道上奔跑到黄昏。当晚二点来钟,大家依旧在打牌,张平悄悄地出去了。我认定他是去找娟子,便偷偷地从后跟踪。我一直躲在暗处尾随着他,进了那间发廊不久,他就和娟子一道出来,娟子在前面,他在后面。他们一直在走,彼此都没说一句话。在一片长满野草的荒地前,娟子停下了脚步,张平也停了下来。我注意到,这一带就是我当上这伙苦力的头儿之前所活动的地方。
  我是出来找你的。张平终于开口了。
  你还是回去吧,这不是我们该来的地方。
  你为什么会干这种事儿?痛苦和谴责交织在他脸上。
  你不也是干这种事儿吗?娟子反嘲他。
  张平没有说话,娟子接着说:我带你来这里,是要告诉你,在这片荒地上,我被强奸了
  月光照在娟子身上,那张脸越来越熟悉,我突然记起来了:某一个夜晚,在这里我拦住了一个单独外出的打工妹,她怯怯地看着我。我要她把钱留下,她却一动不动,也不说话。我拿着刀子搜遍她全身,竟一分钱都翻不出来。当我的手指触到她柔软的奶子的时候,一股颤栗的冲动从下腹往上涌,猛地我把她压在野草丛中。由干害怕,她声音都哑了,张开干干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响。完事之后,我发现她竟是个处女。再看看他们俩,月光下娟子那张脸与我记忆中的那个女人的影像完全重合在一起。于是我明白了娟子进发廊的原因,也明白了她为什么向我要三千块钱。根据发廊的行规,小姐的开处费可高达三千块钱。一滴冷汗从颈背沿着脊梁滑落下来,我意识到张平可能会对我不利。他们两人站在原地,彼此没有说话。突然,张平像野兽似的把娟子按倒在草丛中,急切地去啃她的脸。初时,娟子举起手奋力反抗,她哪是张平对手,最终只能放弃。张平用力撕开她的衣服,丰满的奶子像一对可爱的白兔子跳跃于眼前,刺激着他的欲火。他更粗暴地扯掉她身上剩下的衣服,狠狠地压了上去。娟子一动不动地躺着任由摆布,眼睛看着天上。
  我没有看下去,早早地回去了,思量着怎样把张平打发走。我睡熟的时候,张平还没回来,其他人在打牌。因为那一觉,我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差点儿连小命都丢了。据后来其他伙伴所说,那晚谁都没有留意到张平回来,只是听到我大叫一声,才发现张平握着一把血淋淋的刀站在我床边。在他们吓懵的当儿,他走了。
  说到这里,二狗子看上去正沉醉于回忆中。我在等他说下去,过了良久,他并没有再说的意思。
  你没有去找他吗?难道你不想报仇?我试探着问。
  他捅了我一刀,但我不能报案。我犯的事太多了,这是报应。
  那么你并不恨他了?
  不,我恨他!我恨不得在他身上捅十个八个窟窿。不过,他敢捅我那一刀表明他还算是条汉子,是条汉子二狗子的眼神迷离起来,声音听起来像在喃喃自语。
  那天黄昏在运河边上发生了什么事?
  黄昏?不,没有黄昏,没有运河,我不知道,不知道二狗子发狂地大叫起来,随后又变成喃喃低语,双手紧紧地抱着头。
  抽根烟吧。我试图让他放松一下,回忆使他太累了。
  他仿佛看不见我,依然在喃喃自语:黄昏,运河,不,我不知道,不知道
  二狗子在我眼中逐渐萎缩,到了最后什么都没有。我摇摇头,离开了大道,在这里我不可能再得到什么了,他以后都不会说任何与张平相关的事了。到目前为止,我大致上已弄清了张平的背景,他南下的目的,以及他在这城市的一些生活。我不否认这么多悲剧性的遭遇加在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身上显得有点危言耸听,也不否认某些人所认为的文学作品是将现实生活典型化的结果,但关于张平的这一系列遭遇,在这个城市里是存在的,而且是具有普遍性的存在。城市人的情感和眼泪很大程度上寄托在电影院或电视机里,贫穷、不幸等种种远离文明的事情,在他们心里只发生在遥远的地方。张平的遭遇绝不仅仅是我目前所获得的这些,二狗子最后的反应表明背后还有更多不为我所知的秘密。我所衷情的是张平在运河边说过的那句话,正如在故事一开始,我就肯定他说了他妈的狗日这话。这句话背后隐含的故事,要表达的情感,二狗子没有提到,甚至否定了这说法。
  面对这种绝境,我能做的只有从旧报纸堆里查找有关的字眼,这却是很难办到的,记者对某个高官放个屁比对这些事情更感兴趣。另一个途径是采取一开始的那种搜索式调查访问,这个办法已被证实走不下去。老太太的孙子是个活在记忆中的家伙,不值得信任;二狗子的嘴是再也撬不开的了;娟子又不知所踪;最后剩下的是神秘的杂货店老板。他脸上的冷漠并不是针对我个人而言,是对待所有人,对待整个世界的面具。还有他手中的那本旧书,说不定里面藏着张平的所有秘密。最可疑的是我在他的指引下才找到了二狗子,莫非他就是张平!
  我被自己大胆离奇的推测吓了一跳。能清楚地知道张平和二狗子之间的事的只有他们自己,二狗子已找到了,那么在一种神奇的力量的推动下,我把杂货店老板定位在张平上,并决定第三次造访他。
  我来了。远远地,我就注意到杂货店老板在看着我,他手上的书不见了,只是坐在木椅上,对着门口,仿佛等了我很久。
  我知道你会来的。没有像上次那样,他认出了我,然后淡淡地说:坐吧。
  我见到了二狗子。我在他身边的小板凳上坐下,整个人显得比他矮。他没有接我的话头,但肯定是听到的。我提高音量说:
  你是张平!
  他缓缓地转过头,直视着我的眼睛:
  张平?我?
  过了一会儿,一阵笑声从他嘴里爆发出来。在他的笑声中,我的信心开始动摇。不,他不可能是张平,一个人被识破身份后能笑得如此从容就证明猜谜的人猜错了。渐渐地,他停止了笑声,静视着我,浅浅一笑:
  你不可能见到二狗子。
  面对他的自信,我的推测完全崩溃了,是他让我去大道找到二狗子的,为什么现在又否定了呢?我仔细回忆了每个细节,发现忽略了一个关键点,他当时并没有说我会找到二狗子。如果在大道上碰到的二狗子并不是真正的二狗子,那么我所打听到的张平自然就不是张平了。大道的二狗子是谁?他口中的张平是谁?杂货店老板是谁?他口中的二狗子和张平又是谁?一切就像转了个圈儿,回到了原地。我都被自己的思维弄糊涂了。
  我只能无助地看着杂货店老板,他还是微笑着看我。从他的眼神中有一种不能言明的信息在传递给我,他仿佛在暗示着我就是张平。我一直寻找的张平就是我自己?不,绝对不是,我是手戈,正在寻找一个叫张平的人,这个人不是我,不是我。为了逃脱这种恐慌,我连忙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烟,把另一根递给他:
  抽一根?
  我从不抽烟。他收起了微笑,你很想知道张平的事?
  我喷了口烟,默认了。
  我不想问你为什么。从你第一次在我这里买一包香烟起,我就预感到神让我在最后时刻讲出心中的秘密。
  你在大道见到的人绝对不是二狗子,究竟是谁,我也不知道。二狗子此刻正蹲在牢房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还得蹲下去。他接着说。
  两侧的太阳穴慢慢地渗出汗丝,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去过大道,是否真的见过一个叫二狗子的人,难道这些都是梦?我定了定神,问:
  这是怎么一回事?你说吧。
  有个晚上,娟子带着张平来找我,他们说了很多话,我没去留意。提到二狗子时,娟子哭了,张平则咬牙切齿地骂。大概十二点来钟,他们离开了。后来娟子扶着奄奄一息的张平再到我家,他腹部给捅了一刀,二狗子捅的。我找来一个赤脚医生,勉强救回了他的命,他命硬呀。最后二狗子被抓了,娟子举报了他。
  二狗子捅了张平?怎么与我所知道的完全相反?那块暗红色的刀疤一会儿出现在二狗子身上,一会儿出现在张平身上,我又陷入了梦境,二狗子与张平的影子逐渐模糊,最后合在一起。二狗子就是张平,张平就是二狗子?不,他不会自己捅自己一刀的,况且娟子就在身边。我被思索的乱麻包裹住,越是挣扎,越是乱。我得跳出这堆乱麻,不能老是纠缠在二狗子和张平之间,眼前的杂货店老板或许是个很好的切入口。你是怎么认识张平和娟子的?请你把所有知道的事情告诉我。
  一丝痛苦的表情在杂货店老板的脸上一闪而过,他还是把所经历的事告诉了我,下面是他的叙述:
  我、张平及娟子是同一个村子的,青梅竹马。我比他们大,念过高中,而他们念完小学就下地种田了。打小时候起,他们俩的感情就特别好。那时村里很多年轻人都跑到这个城市里打工,每逢春节回去就有种衣锦还乡的感觉,他们挨家逐户地分发一些从南方带回去的花花绿绿的糖果,惹得许多人都眼红了。念完高中后,爹想让我到县里谋个职位,他是村长。我选择了南下,从家里带了些钱离开了那个村庄。
  来到这个城市后,我没有去找工厂的招工简介,我要凭自己的本事干一番事业,不能出人头地绝不回去。在大街上走了一天,满地的高楼大厦让我窒息,我不敢想像将来某天能走进其中一幢大厦。城市里除了摩天大厦,还有不少的小店铺,这给了我新的希望,只要能开一间杂货店,我自信能慢慢地把生意做大。黄昏时分,我在一家湖南人开的小面馆里吃面。一个瘦瘦的姑娘闯了进来,求老板收下她当杂工,只要让她吃上一顿饭就行了。老板娘拿着扫帚把她赶了出去。我看不下去,就对老板说:
  这么个可怜的姑娘,你就收了她吧。你这不正缺个杂工吗?
  我可没本事养个杂工,也没这福气,你有本事的,就自己请她呗。老板看都没看我一眼。
  一股无名之火冒上心头,我付了面钱,马上出去追上那姑娘:
  别走,我请你。我刚要开个面馆,缺个帮手的。
  那姑娘叫春花。我本来是想开个杂货店的,为了她,为了一口气,结果开了个面馆。在市中心我付不起店租,于是在西区的一个村庄里租了间简陋的平房,前面的大厅用来做生意,后面就只剩一个小小的房间,我用木板在中间隔了一堵木墙,和春花各住一边。刚开业时,我们是勒紧腰带熬过来的。一年多后,生意红火了点儿,日子也好过了些,再后来,那堵木墙给拆了,春花嫁给了我。
  好日子没过上几天,当地一伙黑社会性质的人找上门,要按月收取管理费。我拒绝了。那伙人踢翻了几张桌子,砸烂一些碗碟。我扑上去要跟他们拼命,却被打倒在地遭到围殴。春花想上前救我,被带头的那个独眼龙拦腰抱住。他的手在春花身上不老实地捏着,露出一排黄牙的嘴一个劲地往春花脸上蹭。春花一急,眼一翻就晕过去了。我怎么挣扎都没用,最后只能求饶,答应给管理费。
  我匍匐在独眼龙脚下,颤抖着把钱奉上。他数了数钱就领着其他人走了,扔下一句话:下个月的今天记得预备好相同的款数。隔壁开米店的江西人进来,看着狼藉一片,叹了口气,摇摇头说:还是认了吧,那独眼龙是派出所所长的表兄,这伙人为害一方极为霸道,好在不会贪得无厌,定了一个数是不会更改的。
  屋里只剩下我和春花,看着打翻的桌子,打烂的碗碟和抽泣的春花,我觉得自己像被阉割了一样,竟如此窝囊,面馆保护不了,连自己的女人也保护不了。独眼龙捏着春花奶子的手和那排参差不齐的黄牙像梦一般魇住我。我感到胃在痉挛,却什么也吐不出来。我恨他,甚至莫名其妙地也恨春花。那晚,我发狂地干那事,全然不顾春花在喊痛,我只想着以此来报复独眼龙,报复春花。自此以后,那天的阴影一直笼罩着我,常常为了一点小事和春花闹矛盾,每逢与她干那事时,恶心与报复的情绪就交织在一起。我变得神经兮兮的,什么雄心壮志早就没了。
  一个晚上,就是刚才我所说的那个晚上,娟子带着张平来到面馆,她说是在我送外卖到发廊才知道我的住处,只是当时不方便认我。我一直处在一种梦游的状态,对他们的到来并没任何惊喜。接着的事情我已说了,张平的伤口包扎好之后,娟子把整件事的过程说了出来,我一声不吭地听着。
  为了给娟子爹治病,他们俩决定南下打工。一下火车,他们就在人群里走失。娟子走了几天,身上的钱快花光了,找不到张平,也找不到工作。这时她碰到一个自称叫二狗子的男人,他说帮她找工作,打听张平的下落。她怀着感激跟二狗子到了他的住处,结果二狗子露出本性,把她强奸了,娟子开始了地狱般的生活。二狗子收了她的身份证,逼她到外面拉皮条客。娟子不肯,招来了毒打,最后只能服从。她白天和晚上都要出去拉客,拉到客人就带回二狗子的住处进行性交易,所得的钱全落入二狗子手中。除了接客外,娟子还常常受到二狗子的蹂躏,他在发泄之后才会扔下一点钱给她。二狗子生性好赌,欠下一大笔赌债,为了还债,他把娟子卖给了债主。债主在强奸娟子几次后,又把她卖给了发廊。从此,娟子就干起了小姐这行当,从一个发廊到另一个发廊。
  在发廊里干比起以前多了些自由,每次接客后都有一定的收入,而且那里有很多和自己一样的姐妹,娟子就这样默认了生活。一天,发廊旁边的空地上正准备建一间房屋,屋主请了司机运砖块、沙石、水泥等到工地。娟子无意中发现工地上搬砖块的两个民工竟有一个是张平,她正要冲出去与他相认,发现另一个却是二狗子,再考虑到自己的工作,她当时不敢见张平。第二天,张平依旧出现在工地上,二狗子不在。娟子出去与张平相认,当晚带他到我的面馆里,把一切都告诉了他。张平提了刀,带上娟子就去找二狗子,结果没伤到对方,反给对方捅了一刀。
  我把原来的木板找出来,再一次把房间隔成两半,我和春花住里头,张平在外头养伤。娟子来看过张平一次,自此就再没有出现,她失踪了。张平伤愈后到发廊打听过她的下落,没有发现。
  张平留了下来帮忙打理面馆,春花不同意,理由与当初她被湖南面馆老板拒绝门外相同。我坚持自己的做法,也许是因为心里不想太多地面对春花。张平住在原来养伤的地方。夜里干那事的时候,春花总是说木板后有一双眼睛盯着她。我仿佛没听见,一次又一次有力的冲击让她停止了说话。后来,我发现张平那边的木板上有一条挖出来的漏缝,下面是一片发黄的斑迹。我明白了张平做的事情,但浮现在眼前的却是独眼龙的手和丑陋的嘴。春花也曾向我说过,张平偷看她洗澡。对当时的回答,我记得很清楚,都给别人捏过了,春花好像是看着我,什么也没说。
  春花和张平最后都离开了,被我赶走的。某天下午,我从外面回来,面馆大厅很空,一个客人也没有。房间里传来急促的声响,我走到房间门口,春花和张平在床上赤裸裸地抱在一起。他们被我的突然出现吓呆了,张平的手还紧紧地握着春花的奶子。独眼龙那只手像幽灵一样在我面前晃动,扼住了我的喉咙。
  滚!你们给我滚!我大吼着冲出了面馆。
  入夜,我恢复了常态,慢慢地踱回了面馆。张平坐在大厅里,我拿了一叠钱放到他手上:这是你的工资。
  我,我
  这不是你的错,是我。一来到这个城市,我就开始错了。你走吧。
  张平在地上磕了几个头,走了。我走进房间,春花己收拾好一箱子什物。我静静地从她身边走过,躺下便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春花已走了。我关了面馆,在房间里呆了几天,后来把面馆给转让出去,在这里开了个杂货店。
  给我根烟吧。杂货店老板的脸坦然了很多,张平的事,我所知不多,这些只是我的一些经历。
  我把烟递过去,问:从那以后,你没有再见过他吗?
  见过一次。在市中心那间超市外面,我看到他当了一个三轮车车夫,正载着一个浓妆打扮的小姐。他终究是要靠力气吃饭
  你有没有听说过他在运河边的事?
  没有。我知道的都说了,你还是走吧。他闭上了双眼。
  我回去整理对比了大道上的二狗子与杂货店老板的叙述,要判断他们谁说的是真相是很难做到的,除非让他们两个当面对质。有一个相当重要的线索,他们都提到了腹部右侧的刀疤,那么大道上的那个人不是二狗子就是张平。事情发展到这个阶段,为了让读者明白,我只能选择再去一趟大道。第二天清早,我到了那个路口,情形跟上次差不多,但找不到二狗子。我看见上次的矮个子民工,上前一打听,他说昨天二狗子在这里给一辆货车辗成了肉饼。我注意到地面有一滩暗红色的血迹,默默地走了。离开大道后,我径直去找杂货店老板,这个消息太重要了。到了,我并没有看到要找的杂货店和老板,眼前是一片还冒着烟的废墟。附近的人告诉我,昨晚这里发生火灾,整个杂货店都烧光了,废墟里找到一具烧焦的男尸,起火原因是一个未熄灭的烟头。
  这一次,我的搜索工作真的进入了绝境。我无法向读者清楚完整地交待张平的故事,与他相关的人不是死了,就是不知所踪。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我脑海里一直回响着他妈的狗日这句话,仿佛这是一则无法破解的神喻。我一遍又一遍地构想张平为什么会到运河边去,为什么说了这句一直纠缠着我的话。那块暗红色的刀疤、那滩暗红色的血迹、杂货店老板的尸体和冒烟的废墟混合成一体,把我的脑塞得满满的。我像杂货店老板那样,有种生活在梦中的感觉。我曾怀疑这一切都是由某个记忆模糊的梦残留在我意识中造成的,是深夜的梦在白天的延续。为此,我又回了几次大道和杂货店的旧址,依旧看到那滩暗红色的血迹和满是焦土的废墟。
  二月,这个城市下了开春后的第一场大雨。雨后,我找到了市中心的那家超市,那里聚集着一批车夫,男的和女的。这是这个故事的最后希望。运河两边是这城市最繁荣的街道,那家超市就坐落在运河边上。我在一旁仔细地看着,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车夫的工作跟大道上卖苦力的差不多,都是等待主顾,再把力气卖出去。他们的主顾是从超市里购物出来的人,选择坐三轮车(这种车有点黄包车的味道)多是一些小姐或二奶。坐三轮车比出租车便宜很多,而且有一种古典式高贵的感觉,为那些平时被压在城市底层的人提供了一个舒展的平台。
  我找了一个久久等不到客人的小伙子,付给他车钱,要求他说一下车夫的情况。他说的与我看到的基本相符,当车夫是有一定风险的,这是市中心,城管人员经常驾着摩托车驱撵他们。城管人员一出现,车夫们吹一声口哨,就一窝蜂地逃散。逃不掉的就会被城管人员用水管把轮胎敲坏,遇上凶狠的,车辆就被没收。车夫失去车辆等于失去了命根子,只能死拉着车不放,苦苦求情,这样的结果往往是招来毒打。至于晚上,骚婆娘就沟引男人(他们是杂居的),当然干那事可得花上一笔钱。
  小伙子介绍完后,我问他:知道张平么?
  张平?嘻,我就叫张平。他笑得挺憨。
  我最终放弃了追索张平说的那句话,也许他当车夫期间被收了车并遭到毒打,那个黄昏在运河边爆发的那句话是他的一种反抗和发泄罢了。另一种可能是,我要找的张平是不存在的,运河边上的事只是谣传,每个南下的民工在命运上都是张平。这些都是我的猜测。
  关于结局,一名不愿透露身份自称是见证者的人告诉我,张平是在那个黄昏死去的,自杀。很多人对此持不同的看法,有的人认为他还留在这个城市,过着以往的生活。有的人则说他找到了娟子,和她在家乡种田,过上了另一种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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