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

　　几年前，父亲买下了一座学校。那时，我已好久不曾回来了。曾经的学校已经处于装修中了。一排排红瓦堆放在学校的南墙上，原本的红瓦变成了黑得发亮的小黑瓦，一排排水泥柱拔地而起，空荡荡的屋中，早已不见当年的欢声笑语。门外，承载了太多回忆的黑板孤零零地躺在这冰冷的大地上，失去了它原有的价值，静静等待着进入废品回收站。听父亲说，年前便能住上这片房子。我笑笑，望向了门前堆积的沙子，说：这么多活没干呢，你包了多少工人？父亲听到这里，很是自豪地说：我出了三四万工资，大工一天一百八，小工一百二。我听后，不禁感慨万千。是啊，怎么能不感慨呢？几年前，父亲还在为楼房的贷款着急，四处揽活干，为饲料厂送饲料。父亲业务忙，整天都是电话，一有时间，我也要与父亲四处跑，一趟又一趟地扛着那一包八十斤的饲料。最初买这学校时，父亲犹豫了再三，最终还是决定买下来，地方太好了！学校背面正对着山，那山有两座小山头，一座大山头，看上去，好似一个元宝。而学校的房子，则正对着那个元宝尖。从风水上来讲，背有靠山，正面有一条溪流，旁边还靠着水库，这是聚宝盆啊！当我第一次来到这庄园时，并不是来看房子的，而是来干活的。父亲觉得花钱雇小工做某些活完全没必要，便由我来担了这苦工。买下学校后的第一个假日清晨，父亲三点半便去送饲料了。五点半时我匆匆起床，收了斗车拉进来的那一坨坨的泥山，便用石头和木棍支起了滤网，开始滤沙。那是我第一次干如此重的活，扛饲料都没有那么累。夏日的天亮得早，温度早早便升了起来，到十点钟时，已是如炭火正旺的火炉般了。做工的来催了，混泥沙涂墙的泥跟不上，我只得加快速率，一锨接一锨地往网上铲泥。
　　尽管如此，泥还是跟不上，有几个小工甚至以此为借口偷懒。我很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匆匆跑到简易的小楼中给父亲打了个电话。父亲很是恼火，让我吼那些偷懒的小工先垒瓦。小工也有了情绪，垒的瓦不合格。不久后，父亲回来了，瞅见了房上的瓦，气得大步跨到梯子下，三两步蹿上了房顶，一脚把房上的瓦梁踢掉，掀掉了所有已经垒上的瓦，如洪钟般的声音震得房梁一颤一颤的：不能干好就滚蛋，没工资！我觉得父亲做的不对，有很理解父亲，毕竟买了学校后家境很是窘迫，花钱雇人，人还不认真干，这是多么让人气恼的一件事。自那日后，我很少见小工偷懒，也不见父亲再发火，父亲的脸色日益红润，精神也日益神爽，笑容也越来越多，我也很久没有再干活了。瓦一日日地增多，似乎只在一日之间，便迅猛地侵占了整个房顶，远远看去，似乎很是气派的样子。父亲很少去单位了，升职后，父亲明显轻松了很多，只是整日送饲料、监工，家境日益殷实。终于，十一长假到了。国庆的那天，我拼了命地写作业，只为了第二天能够闲下来去看看我的学校。那黑板依旧是躺在那里，似乎成为了一块过去岁月的纪念碑。整片房子已完全换上了黑瓦，水泥也已经刷好了。
　　一下车，我鬼使神差般地跑向了那一片泥山。它仍然在那里，一点都没变。屋里存放了一摞又一摞的水泥，而那些泥山，还未派上用途。
　　我轻轻拿起了锨和锄，走到了那泥山前，开始了劳动。好长时间不干活，都有些生疏了。速度仍然很快，只是手很快磨破了皮，一阵一阵地刺痛着我。这疼痛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手便已完全适应了这劳动。
　　半天很快过去，匆匆吃了一顿午饭后，又开始了劳动。
　　这一次劳动，结束得很快。我累了，轻轻走到了那简易的小楼，坐在父亲新添的茶台前，悠然拿起一盒阿里山茶，慢慢摆开茶具，然后烧水，烫茶具。
　　第一遍，是要先洗茶的。用一百摄氏度的水烫一遍，等茶叶慢慢展开。我们这一家历经了无数磨难，父亲吃了无数的苦，才能换得眉头舒展，扬眉吐气，便如这开水烫过的茶叶，终是舒展开了。
　　接着再泡茶。先倒出一杯茶来，再将它倒回壶中，冲冲泡沫，茶会更香。买这学校，对于如何收拾，一家人都犯了难。先买下学校，缓一缓，先筹钱，待有钱后，在回过头来直接收拾，得到了亲友的资助，收拾学校，成为了现实。
　　用网过滤到大茶杯中，这茶，无比纯净，无一丝杂质，空灵透彻。轻抿一口，一股浓郁的茶香在口中花开，直冲心底。山茶，就是比别的茶种香。这山茶，正如这学校的装修方案，是父亲精挑细选，过滤那些次品选出来的。
　　品茶时，这里曾经是一座学校的念头格外清晰，我的头脑如那黑板，乱糟糟却又依稀有些清晰。天开始黑了，风有些冷。我深知这学校是一家人努力的结果，可其余的学校会不会也日益荒芜，最终沦为凡家小院呢？
　　父亲没念几年书，一心想找一片好地方，可是是不是也不应该买下这学校使它彻底失去了重返青春的机会？我们是不是没有权利剥夺黑板发挥作用的权利？让黑板成为一个过去的纪念碑，太过残忍了。
　　实话说，我还是非常向往住进这学校的，但我心情仍十分矛盾，天越来越黑了，我始终找不到理清思绪的路。
　　我与我的家人，都为这学校操碎了心，茶在口中索然无味了，几经冲泡后，味道已经尽了。刚买到学校时的高兴已经淡了许多，我越来越觉得之前的苦无法与这学校与黑板的苦相比。
　　也许那些小工也不想让这学校彻底失去作用吧！
　　喝完茶后，我又开始了铲沙，划了手，很深。那些小工也有一人摔了下来，在谈论这学校不该改成庄园。疼痛让我的思想愈发的乱。
　　天完全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