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于《中国青年》杂志2023年第1期文本刊记者韩冬伊 一个小时过去了,人与貉心照不宣地躲闪着,幸免面面相觑。这只小型野生犬科动物的耐心和洞察力都伶俐。在居民楼通风口伏窥过一个小时,它戒心全消,堂然出门觅食。毕竟,洞口步道上的那人看起来几乎无虞一个游荡着的、心不在焉的人类。暮夜蹒跚,它甚至被夜色怂恿起了好奇心。溜到近前,嗅嗅那人的裤脚在书本上,这种独居动物敏感、胆小、性情隐秘而此刻,他们像是熟识了。这是王放观测到的第一只貉,紧张又好奇的夜邻。几乎在一瞬间,我就知道这个物种是值得长期关注的。王放说。它们在霓影里觅食、历险、审时度势,也成为都市生活的游弋投影。近十年间,野生貉是上海的新移民。它们的数量或曾历峰谷,但未见诸笔墨,只口耳相传。2019年,在一位热衷科普的退休教师的线索导引下,复旦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研究员王放在松江邂逅了这些夜行市民。作为长三角地带的原住民,它们是生态位极宽的独特物种,在城中又过于适时应务它们并非不速之客。王放(前排中)与团队工作照进城去貉是从松江进城的,最初也如履薄冰。它们在城市的裂隙里探出脑袋楼底的通风层、小区的假山造景、小花园的夹板下,桥墩、管线、废弃的下水道很快,它们不再腼腆,大摇大摆地在小区活动,捡食人类世界丢弃的美味。小貉在四月里出生,夏夜时闹作一团,它们成了真正的沪地居民。市民们如鱼得水,都市生活水到渠成。貉们变胖了。除了体重,貉在整体上数量激增。因为密度大,它们与流浪猫之间出现了皮肤寄生虫的相互传染,事实上,这在野生动物种群中很常见,我们称之为密度制约。王放说,也有意外的死亡,比如车祸,这是都市环境的不测。愈发活跃的貉,不免引发人类邻居的疑虑。2022年6月,王放的复旦大学保护生物学研究团队配合上海市政府和市野生动植物和自然保护地研究中心,对一百余只貉做了咽拭子和肛拭子、抽取了血液样品,排除了狂犬病、犬瘟热等人畜共患病的风险一切暂与人类无妨。貉们变得开朗,同样是都市生活的必要性情。最近的周末,王放的团队为貉设计了一系列实验,检验它们的勇敢度和探索精神。在好奇心实验里,貉会主动探索未知物,甚至是一个奥特曼玩具这一点在它们的野外亲戚那里则衰弱许多。王放说。毋庸置疑的是,貉中涌现出了冒险家,这也与它们所处小环境的宜居程度相关。当然另一种推测是,只有冒险家才能成为城市的选民。野生动物观察并适应城市的特点,这是它们主动的长期选择。王放说,城市塑造了野生动物的行为状态,比如城市浣熊和野外浣熊看起来像是两种生物。貉们还变得时髦。上海松江的佘山湾生活购物广场,一个灯红酒绿的小型区域商业中心,也成了貉的家庭聚居地。貉们热衷这样的社区商业配套,午夜,烧烤摊倒掉厨余,它们大快朵颐。另一个关键的信息是,貉开始适应灯光和噪声。夜晚时,它们更多选择明亮的地方活动,也许因为更易捕捉昆虫,也许是为了觅得餐桌下的残羹。貉甚至越来越多地在白天出现。王放说,无论如何,这大大颠覆了固有印象,它们一向被标识为夜行者。总之,在上海,遇到一只貉愈发司空见惯。上海的貉根据王放团队的跟踪研究,2019年,貉在上海的40多个小区出没;2020年6月,这个数字变成了70余;2021年上半年为110个,到了下半年则有170个。2022年的统计是260个,且仍在续增。 在城中,貉有7条穿行闹市的迁徙通道。根据王放团队发表在EnvironmentalResearchLetters的科研论文,貉在上海有近60条扩散通道。王放介绍说:根据我们的预测,目前貉的分布区只是它们可能占领区域的10,为避免市民与这些野生动物间可能出现的误解或伤害,我们基于水体、植被、灯光、建筑物、小区规划设计等做出预测,将其中关键的7条通道提交给林业部门。对于貉的城中迁徙,人们难得一瞥。不过根据项圈的追踪数据,我们可以勾勒出那些窸窣的踪迹从小区的景观池塘出发,穿过灌丛和草地,进入城市河道,然后溯岸而去;或沿着马路绿化带,只要避开高架桥和轰鸣的交通枢纽,走双车道的城市小路;或干脆把居民社区当作中转站,边走边嚼。事实上,除了上海,貉也在其他城市频繁出没,比如南京、武汉、杭州。它们本就在中国分布很广,在很多区域都有原生种群。王放说。而成为一种真正的城市野生动物,也并非易事。首先是禀赋貉杂食,跑得不快,跳跃能力不强,力气也不大,攻击性弱,在野外天敌众多,靠强大的夹缝适应能力生息这成了城市淘金者的灵活天赋。其次也要一点机缘,上海松江区域有着大面积的林地和丘陵,进城路上,那是貉的第一个和平旅栈。荒野来客外来客与城市的幽微角力,总会现出锋芒。貉们也并非八面玲珑。最初,只有少数人曾瞥见貉,比如夜班保安、环卫工人他们也曾是王放团队实地调研的第一信源。待到更多市民有所察觉,它们已在城中繁衍扩散,投诉和报警随之激增。在城市社区,貉的密度很容易达到每公顷0。5只,如果小区又有大量的投喂,厨余垃圾也有泄露,那么密度将达到每公顷35只,这是野外密度的几十倍。王放说。2022年11月,由上海市林业总站、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复旦大学共同发起貉口普查调查报告公布。数据显示,松江的50个小区中,22个有貉分布,貉在小区中最多为50只,平均数量10。82只。小区内貉密度最高5。80只公顷,平均密度1。08只公顷。矛盾需要追踪调解。投喂是第一个禁区。在最早出现冲突的小区,当人们停掉投喂、处理好垃圾管理,仅仅两周,貉的行为就变了。它们不再靠近行人,躲闪着保持距离。城市野生动物是懂得察言观色的现实主义者。近两年,就居民社区貉的问题,王放团队与林业部门开过七八个现场会,辅助疏导、管理、科普。2020年8月,上海市政府为此开出中国第一张城市野生动物狩猎证11只出现了明显行为偏差的貉,被转移到荒野。野生动物迁居为邻,尤在城市的高速扩张趋缓之后。首先,城市的大规模扩展在近十年间已经放缓;其次,各城市生态建设逐渐完善,像是北京的奥林匹克森林公园、中央绿化带和城市公园,上海则提出,至2025年森林覆盖率达到19。5。对于野生动物来说,绿地、水源、食物、隐蔽空间都更多了。除了貉,南京出现了野猪,北方一些城市周边的赤狐似也伺机而动。王放说,这一趋势在全球早有端倪。比如20世纪30年代的纽约,标志性的高厦已林立,当城市扩张告一段落,浣熊、白尾鹿、美洲黑熊开始进城。相似的故事也发生在上世纪70年代的欧洲、20年前的东京。若再追溯,野生动物与城市未曾陌路。貉成了城市冒险家王放是北京人,儿时在地坛公园附近长大,读书后搬到中关村。很多小伙伴住在内城,平房、泥地、老树,院里摆一口水缸,种花花草草。这成了刺猬的乐园,抓甲虫和蚯蚓,墙缝里冬眠。听长辈们说,70年代的时候,蓟门桥河道里能听到狼啸。20年前,香山附近还有亚洲黑熊出没。说起来似已湮远。对城市野生动物的瞩目始于2003年,彼时王放在北大读书,与同学一道观鸟。校园里有百种鸟类,竟还有红隼和鹰鸮的巢。后来出国做博士后,王放仍挂心于城市野生动物的题目,将来所栖未定,他已有了几个planB最熟悉的北京有刺猬和黄鼠狼,南京的野猪,深圳的水獭,当然还有上海的貉。2019年初入职复旦大学,王放与团队立即着手摸底调查建立一个跨越上海全城的野生动物监测网。约100个监测点,每小时将红外触发相机拍摄到的画面和视频回传。王放说,历史数据缺失,就从此刻开始。摸底调查时有惊喜。比如小灵猫,这种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曾在上海很常见,后来被认为在城中销声匿迹。监测网上线不久,我们就重新发现了它们,甚至包括一个5只的小种群。更令人吃惊的还有豹猫,这一物种被认为近20年未在上海出现。而在一个月内,我们三次发现了它们的踪迹。王放说,城市野生动物是有韧性的。基于既往研究,王放认为,野生动物与人类活动的离合是复杂的。我的博士论文做的是大熊猫研究,后来有宁夏六盘山的华北豹研究、云南的绿孔雀与人类村庄的关系,研究野生动物对人类的适应、可能的冲突和风险。一些对人类社区甘之如饴的野生动物甚至变得固执。比如那11只因在社区中与人不睦,被放归野外的貉,它们想方设法回到城市,走很远的路,穿越公路和商业区,后来皆遭灭顶。它们将放归视作放逐,无一例外这是GPS项圈数据告诉我们的事。人类世人类世的概念自地质学延展至今,人本主义愈发颓唐。人类打破沉浸,向世界敞开,换而言之,只有人是存在的牧者。当代哲学家阿甘本在《敞开:人与动物》中沿用海德格尔的概念,然而动物的总体人性化和人的总体动物化其实一致。人们一方面关怀自己的动物性生命,另一方面又以存在论层累建立的人类学机制为人划界。有人说,这或是走出人类世的契机。与野生动物的交集是一种显象,近年也屡见报端。2019年曾有一篇非常重要的科研论文,研究测算了地表生物的总重量,地球的哺乳动物中,96是人与牲畜,野生动物仅有4。鸟类中有70是人所饲养的禽类,30是野生鸟类。工业革命百余年来,城市扩张,人口和农田激增,世界发生巨变。王放说。事实上,在更漫长的历史时期里,人类活动与野生动物各行其是,互不相犯。2022年11月,貉现身北京。一圈之貉呈现于2022北京国际设计周751国际设计节主题展览置身何处。Studiomiman邀请插画师卢露共同创作装置,通过文字与视觉元素为公众译介关于貉的科研工作。王放与团队在环状装置上写下的简介是这样开头的:黑暗中,我跟着曾经跟随的一只又一只野生貉在上海小区里游荡在充满偶然性和不确定性的地球上,人类和其他生物之间如何相互依赖?与他者共生于此又意味着什么?一圈之貉装置地球会像往常一样照顾自己,其实一定程度上是立意人类在怎么生存,怎么分享,怎么跟其他物质和物种做共存的事情。设计节论坛上,置身何处联合策展人周衍引用了这样一段话。在支配治理这类一厢情愿的线性方式之外,可持续作为一个理念,如何不再受制于满足人类主观的、偶然性的利益?我们的价值、情感、观点又置于何处展览导览中说,这是一个繁杂的尘世故事。一如这个冬夜,至少3000只貉在上海出没。世界繁芜精妙,你与它互为他者,谁都没有资格饮泣永恒。 监制:皮钧终审:蔺玉红审校:刘晓刘博文编辑: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