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尘归相思成灰

　　无念，我叫阿月，你记住我了吗？血月温柔地问道。
　　阿月？嗯，记住了。无念面无表情地回应。
　　五年了，每天重复这句话已经五年了。血月真的如她所说的一样一天让无念认识一次自己。血月低叹了口气，他总会说记住了，然过了今天，自己便又成了陌生人。
　　无念啊，今天准备做什么呢？血月缓缓道来，如同在安抚一个懵懂的小孩。
　　把这本书看完。扬了扬手中的《诗经》。
　　唉！血月长叹，每日都在看《诗经》，然第二天又都忘了，五年了，读的竟还是《诗经》。泯尘一式反噬真是太猛了些，抽空无念所有精神力后，无念不仅记忆力低下，而且愈发嗜睡。到现在，就算是早上坐着坐着也会睡着，血月担心却又无奈，无念的日子不多了。。。。。。
　　半晌不听无念出声，血月朝屋里看了看，居然又伏在案上睡着了去。走近了静静看着无念，血月伸出手轻轻抚摸无念的侧脸和长发，他的侧脸英俊消瘦，如会士山庄初见时不变。不知不觉，又落下泪来，如今我竟不知你是记起好，还是一直忘记好。往生谷又下起了雪，血月抹干了眼泪，怕无念冻着了，便轻轻唤他，见无念睡眼朦胧的模样，只好扶他去床上。
　　叮！无念起身时有东西掉落，惊得血月止住了脚步。
　　低头，发现那是从无念右手袖口中掉落的匕首。对杀手出生的血月来说，血是最敏感的东西。只一眼便看见了匕首上的血迹，虽然已凝固，但血迹的颜色还是让血月明了这匕首沾上了多重的鲜血。
　　扶无念躺好，血月对着手中染血的匕首沉思。这谷中就我，无念，孟姥三人，那么这上面的血是谁的？无念是不可能出谷的，他连路都认不得了。难道是孟姥？
　　当血月把匕首拿给孟姥看时，孟姥亦惊疑不已，低声道：风姑娘，你把匕首放回无念身上，今晚我们一齐去探个究竟。
　　血月手一紧，仍是点了点头，不管怎样，绝不能让无念有事！
　　雪夜寂静，山谷中唯有雪落的声音，零碎着谁人未醒的残梦。
　　血月与孟姥早已在无念门外伫立良久，门是虚掩着的，从外面恰可看见无念沉睡的样子。到了三更的时候，无念突然动了。
　　他便是那样直直地坐起，抖落袖中的短匕，挽起自己的左袖，竟这样用匕首一下一下地在手臂上刻着，片刻间手臂上便映着两个血淋淋的血字阿月！
　　门外的两人惊得呆住了，孟姥不忍再看下去，轻轻拍了拍血月的背，长叹离开。
　　血月倚在门外，脱力般倒在雪地上，眼泪决了堤似地流下，滴落的刹那冻结成冰。他是记得自己的吗？竟要把自己刻在身上！
　　推开门，惹得风雪一乱，零散地落进屋内。血月伸出手去夺无念的匕首，却发现根本移不动半分，就只能任其一下一下坚定地刻着自己的名字。他竟是闭着眼的，竟是睡着的！
　　他，是要将血月刻进自己的生命里。
　　蓦地瞥见拿匕首的右手腕上亦有血迹，血月忙卷起无念右臂的袖子。却惊得站不住脚。那条手臂，竟是密密麻麻地刻满了阿月！右臂刻满了，所以轮到左臂了吗？
　　从失忆到现在已经八年了，八年，足以将爱人的名字刻满手臂，足以将一段感情刻入骨髓！
　　那一夜，血月坐在无念床前彻夜未眠，天亮时衣裳已沾满泪痕。
　　血月再也不愿让无念独自一人睡下，每每守在他身边，趁醒时夺去匕首，不让他再那般伤害自己。不想无念执念太深，尽管没有匕首，却还是每夜爬起来，仿佛自己手中还有匕首，一下一下地对着左臂比划着那个烙进灵魂的名字。
　　一年后，血月竟憔悴的骇人。
　　孟姥为血月披上一件披肩：雪有什么好看的，又是站着看了几个时辰，身子都不顾了？
　　孟姥，最后一年了，无念怎么还没记起来？血月问道，紧张之色一闪而过。
　　唉！孟姥叹息一声：我也不知道，按陌尘谷主所言，应该快了吧！
　　站得冷了，血月紧了紧身上的披肩走进屋去，见无念又在看《诗经》，便笑着问：今日又是要把这本书看完吗？
　　无念点了点头，便顾自翻看起来。
　　坐得近了，血月一惊，他今日竟然不是从头看来的。回想这几天，无念似乎睡得也少了，难道，他就要记起来了吗？
　　又是一个清晨，孟姥走进屋里，见无念又在吟读《诗经》，便未打扰，不想无念竟先开了口：孟姥，熏香熄了。
　　嗯，我这就去点了。下意识地回答，却猛地想起，今天并未向无念介绍自己，难道他已经。。。。。。孟姥眼睛雪亮：无念，你。。。。。。
　　无念挥了挥手打断孟姥，目光看向屋外的血月，沉静且温柔。
　　数月后，看着血月又在雪中站着，终是不忍地上前道：风姑娘，其实无念他。。。。。。
　　其实他早就记起了所有事对吗？血月接话，语气却波澜不惊：我早就知道。
　　孟姥一惊，怜惜道：无念未跟你言明，你。。。。。。你别怪他。他说十年了，你已习惯了他忘记你，若又告诉你他记起了所有事，他日走的时候，怕你更伤心。。。。。。
　　血月低下头，有东西滴落在白雪上，迅速消融，哽咽道：我都懂，孟姥，我都懂。。。。。。我不怪他！
　　两人都知道对方是记得自己的，是爱自己的，却都心照不宣地不曾言明，彼此默默陪伴着彼此，这是活在现在的一对人儿，而不是在回忆里苦苦挣扎。孟姥无声地笑了，真是好聪明的一对人儿！
　　尽管知道无念已记起了所有事，不会再做那种自残的事，血月却还是每夜陪在他身边，无念亦不反对，他的日子不多了，他知道，血月只是想多陪陪自己。
　　窗外大雪初停，月光倾注下来，映在血月身上恍若一件不染凡尘的纱衣，美艳不可方物。无念看着，嘴角笑意浅浅。
　　蓦地，脑海里记忆又开始模糊起来，无念一惊，这是。。。。。。自己快要走了吗？呵，想想也够了，十年就要到了呢！只是，还是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果然，芳华皆刹那吗？
　　伸手，紧紧握住血月的手掌，血月一惊，抬起头刚好对上无念的眼，一如以往看自己的样子温柔，眷恋。见他突然这样，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
　　阿月。无念微笑。
　　原以为自己经历了这么多已经足够坚强，不想就听得阿月二字，就不争气地落泪了。他叫我阿月，不是血月，亦不是风月，他从未恨过我，我永远是他的阿月对吗？
　　阿月，这十年。。。。。。无念轻声，却被血月打断。
　　无念，这十年是我过得最轻松的十年，我不苦，你我之间，不该说这个的。血月道。
　　呵。无念笑意不减：是啊，我们不说什么苦不苦。记忆清晰、模糊、幻灭，无念伸出手，仿佛能触碰到那些画面：阿月，那些日子，好像。。。。。。好像就在眼前呢！
　　血月反手抓住无念的手掌，紧紧相握，泣不成声，她知道，无念就要离她而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不会记起，也不会忘记！
　　阿月，如果我们注定孤独寂寞，那么。。。。。。那么一定要记住彼此！也许回忆很痛苦，但。。。。。。但能记得便是最大的幸福。记住彼此，好吗？无念仍是笑着。
　　血月早已哭得说不出话，只是不住地点头。
　　无念温柔的抚上血月的发，道：阿月，千万要好好地活下去，看看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东西值得我们活下去，我还有许多事来不及做呢！你。。。。。。你切莫同我一样，留下太多的遗憾。说起来，那日实是不该去与你父亲决斗的，竟让你陷入那样两难的境地。。。。。。。
　　血月紧紧抓着无念的手，原来她是这样的害怕，害怕无念离她而去，即使有七年的时间做心理准备，然此时此刻还是害怕地颤抖。
　　无念，不要。。。。。。我们还有很多事没做，你说过要娶我的，我答应你，我们现在就成亲好不好！然床上的男子再也没有回答，血月紧张地抱住了他，无念！无念。。。。。。你走了，我怎么办。。。。。。
　　她只这样一遍一遍地唤他的名字，如同情人间暧昧柔情的呓语，却永远也得不到回应。
　　雪又下了起来，夜却不再寂静，不知多久之后血月终于放声痛哭，那声音凄厉无生气，随着寒风袅袅传入孟姥的耳朵里。看着慕容忘夜的孤坟，这个饱经沧桑的老人终是落下泪来。
　　在无念坟前道别，血月往临安去了，今天是母亲的祭日。
　　西子湖畔一处山顶，一位锦服男子对着苏挽殇的坟墓深深作揖。
　　你怎么来了？绝风皱眉，抬手抛给了男子一个酒杯。
　　接住酒杯，绝尘有些感慨：你们走后，只留下我一个，岂会不寂寥？
　　淡笑着给绝尘斟了杯酒，绝风笑道：原来，武林盟主也会寂寞吗？
　　绝尘饮尽杯中的酒，神色一正：绝风，我杀了你最敬重的教主，你。。。。。。就不恨我？以前是碍于绝音你不对我出手，现在绝音走了，你还不动手吗？
　　绝风轻抚着苏挽殇的墓碑，道：教主，是故意让你杀的。
　　绝尘一惊：什么！你怎么知道？
　　绝风叹道：别人不知道，我最清楚。教主的功夫是怎样的境界，凭你和风一言联手至多打个平手，就算风一言练了万噬魔功。他是真的想随那女的去了，故意让出空门。。。。。。
　　绝尘震动莫名，又饮下一杯酒：原来如此，说起来，教主和你都是痴情之人啊！
　　绝风笑着摇了摇头：今日怎舍得放开你的风姑娘，来这闲玩来了？
　　绝尘苦笑着回应：早在七年前，我便放她走了。。。。。。
　　唉，痴情之人，你又何尝不是。绝风又为绝尘斟了杯酒，轻叹：情之一字，最是强求不得。我花了大半辈子向挽殇伸出手，就在我放弃收回伸出的手时，她却主动牵了起来。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谁又能说得清呢！
　　绝尘出神之际，一只信鸽落在了肩膀上，拆开了一看，绝尘竟不知是惊是喜她，终于回临安了么？
　　绝风了然，晃了晃杯中的清酒，道：去吧，下次再叙。
　　来到临安城外的山谷，血月始终没告诉无念，在这片桃林之下葬着自己已逝的母亲。在一棵桃树下站定，却发现已经有人祭祀过了。除了自己，还会有谁记得母亲的祭日呢？
　　回首，看见一袭乞丐衣沿着小道匆匆走了，那是谁血月自然知道。她没有上前相认，那是她给他最后的尊重，亦是他最后的尊严。
　　在山谷祭祀一日后，血月便回往生谷去了。
　　沿着大道，缓缓前行，心中没有包袱，景色便赏心悦目起来。风吹来，扬起血月的青丝乱舞。血月回身，路的尽头有一个锦衣男子静静伫立，这么远看不清彼此样貌，然两人都心知对方是谁。良久，两人相视微笑，绝尘转过了身去，道别离开。
　　他怕再多一刻，他便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抱住她，诉尽这七年来蚀骨的相思。然而他更怕她有一次挣脱他，到时候便是连这样安静的相遇都是妄想了吧！
　　能让整个江湖都妥协的男子，再一次在这个女子面前妥协了去。
　　春色如梦惹人醉，血月再也没有回头，她所爱的，她的回忆，她的一切都葬在了往生谷里，被雪深深地掩起，不会苍老，不会逝去。这江南虽大，却是一点叫人眷恋的地方也无。
　　我会好好活下去，你也是。
　　如果我们注定寂寞，那么一定要记住彼此。
　　记得，便是幸福。
　　风中血月依然那般落凡仙子的韵致，古道上有箫声传来，血月轻声唱道：
　　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
　　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亸凤迷归，破鸾慵舞。
　　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阔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
　　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完）
　　宋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