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又一个惊天的新闻 单位领导听我说要到西部农村去实地采访,一时不肯表态,说我国西南部的农村,是荒蛮之地,人野蛮,草恶毒。人野蛮,君不闻发达城市用人单位对贵州人是最忌惮的;草恶毒,君不闻当年日本鬼子打到贵州独山时全被一种不知名的野草弄得全身肿胀,火辣辣的痛,火辣辣的痒,最后狼狈逃离,放弃进攻贵州。我一个女生,尤其是长得还不算丑的女生去千里苗疆,凶多吉少。 我说,不入账虎穴,焉得虎子,不入西部农村,焉得激荡《农民报》的文字?吾意已决,不必再劝。 社长见我去意甚坚,只好化劝阻为支持。拨一人一车一本给我。人是新分到单位的一个牛高马大的小伙子,叫牛强,会驾车,据说略懂搏技,给我当同伴、驾驶员、保镖。车是单位用旧了的雪铁龙,料贵州道路崎岖艰险,雪铁龙经得起颠簸磕碰。笔记本可上电磁,可无线上网,在不毛之地,只要移动手机有信号,就可以上网发稿。 一天半功夫就进入贵州境内。贵州境内也有高速,有直道,有高等级公路。不到一天我们就进入贡都万山地盘。 贡都的房屋还不如乡镇,房屋低小,周围还有苔藓和稀稀草,屋与屋之间空地和过道没有硬化,或是早年硬化日久年深又化为泥了。不论是瓦屋还是平房,都是房多人少,大部分房子没有人气,从严重尘封的现像,从门窗红漆剥落还被砸成一些不规则孔洞可以看出,这些房子没有人进入了。门窗被砸估计是一些下岗又没机会再就业的离骚者干的。 管他的,我们的目的地是乡下,是那自杀老头的家乡下溪。城市的兴衰不是我们这趟所关注的。 于是我打听下溪怎么走,得到答案后便取道蜿蜒直下。 一路断墙残垣垮路边,满坡斜土,长满了野草和青蒿。停车问路人,答云,八十年代前,万山贡矿业鼎盛,漫山遍野是厂房。贡矿采尽后,数十万工人及家属分流各地,无数厂房住房都荒废了。 这些斜坡上的土,当初农民视若生命,为移一寸土埂,打得头破血流。现在都不要了。 看见这一切,我问牛强:你知道什么叫黍离之悲吗?没想到牛强还有点真才实学,说:那是《诗经(黍离)》的故事,周大夫行役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见昔日富丽堂皇的宫室化为泥土,旧址上面种上了庄稼。望着黑土上的禾黍,感周室之颠覆,不禁悲从中来,痛苦流涕,于是作《黍离》这首诗。 是啊,昔日盛极一时的厂房,人气极旺的住房,现变成了断井残垣,昔日牛耕人种的土地,现长满了野草青蒿,你有没有黍离之悲呢? 牛强苦笑道:美女,节哀顺变吧! 沿着谷底沿河的泥沙路,我们到了下溪。觉得这里并不像我们想像的贫穷落后,村里有一半以上的人家起了砖房子,这些砖房子大部分是楼房。这大概就是打工的收益。 村子很大,房子很多,新房子没拆,又添新房子,如何不多。就是人少。大部分人家是关门闭户。我们在村里走了一圈,才见几个小孩和几个老人。 你们找哪个呀? 一个大约八十来岁的老婆婆,拄着拐杖,佝偻着腰背,站在路当中,眯起眼睛问。 我问:老婆婆,请问你们的村民组长是哪位? 哪个?老婆婆似乎听不懂。 找你们的队长。牛强提高嗓门说。 哦,队长,是牛屁客。 我不知道她是骂队长是牛屁客呢,还是队长的外号叫牛屁客。 哪里是牛屁客,那是前年的事了,现在是犁辕棒了。 一个老头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我们举目四望,好不容易才发现左上边一幢旧木屋的阶檐上有竹篾在抖动,一个青布老者在搞编织。声音肯定是他发出的,如果是,那他一定比老妪更清楚寨上的事。 移步至老者跟前,我问:老人家,我们是《农民报》的记者。 我话还没说完,老者马上插嘴道:鸡崽不是农民爆(孵)的,莫非还是工人爆的? 不知他是听不懂还是有意讽刺。 牛强讲得明白些:老人这家,我们是专门写文章宣传农民的。 这下老者懂了:农们有什么宣传的,又做不成大事。 请问队长在不在? 犁辕棒啊,打工去了。 队长都打工去了,那谁管事? 有哪样事管?各管各的事! 牛强说:那要是上面通知开会,哪个去呢? 他老婆。 他老婆在家吗?我问。 挖苕去了。 牛强问:在哪里挖。 那远呢,他指着东边的坡说,翻过这个坡,再走六七里。 我惊道:那么远啊!我心想,走空路我都望而生畏,何况还挑一百来斤的担子。我终于体会那老者为什么要自杀了。 她什么时候回来?我想还是守株待兔安逸些。 月亮升起来了,她就回来了。 要想不在这里过夜,还得到她的苕地里去。 牛强问我去不去。 我想他们这里的队长经常换,说不定这编鸡笼的老者还清楚些。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编的就是鸡笼。 我问:老人家,你们这儿干活都这么远吗? 家家的田土,远的多,近的少。 听说五年前有个老人家要耕三个儿子的田,累得受不了,就自杀了,是不是真的?牛强直入主题。 是吊颈死的!老者好像对自杀的概念很模糊,干脆说清楚一点。 他的儿子现在寨上吗?我问。 全部搬到外面去了,三屋大小都走了。 那他三家的田土谁耕。 荒了。 像那老大爷的情况多不多? 当爹妈的,哪个不是给崽女当牛马? 像那老大爷自杀的情况还有吗? 宁愿世上挨,不愿土中埋。一般的宁愿拖死,累死,不愿寻短路,死得不好听。 你的儿子有关没有出去打工? 去了,都去了。 你没有帮你儿子耕田吧。 老了,耕不得了。 那你儿子的田土呢? 媳妇耕。 一个女人家拿得下来吗? 少耕一点,求一点吊命粮,剩下的田土都荒了。 下午,我们赶到万山特区政府。找主管农业的副区长。副区长今天下午没来上班,听人说,带长的领导一般下午都不在单位。我们只好采访办公室王主任。当他知道我了我们的身份,又知道我们已在乡下跑了一圈,不知道是不悦或是遗憾,说:怎么不叫我们陪你们去呢。 我心想,若叫你们同去,老百姓还敢讲真话吗。口里却说:你们太忙了,不好担误你们的工作。 带记者下乡采访,不也是工作吗。公务员就是会打官腔。 你们这儿农民外出打工的占百分之几? 咦,不瞒你们说,起码占百分之七十。不过他们农忙时回家务农,农闲时外出打工,种田挣钱两不误。你们在乡下想必也看到了,村村都建起了新房子,旧貌换新颜。 谁说记者口才好,比起官吏来说,真是差远了。到贵州来,没见到传说中的野蛮,却领教了顶尖的语言。 连牛强都听不下去了,请问:你们乡下田土的利用率是多少? 百分之百! 那荒芜的田土又怎么说。 荒芜的田土?你们搞错了!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是退耕还林,上面有这个政策。 可是我们没有看到荒地上有树林啊? 难道你们没听说过吗,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坡改梯,毁坏树林是一眨眼工夫;退耕还林,却要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 我嗯了一声,示意牛强不要和王主任争下去了,搞僵了,对我们没有好处。 王主任也明白我那一声嗯的意思,知道我们不相信他说的话。也知道我们不好糊弄,便改换了语气说:其实呢,西部每个农村都有人出去打工,那些偏远的产量低的田土弃置不种的现像也都有。要说这一年来打工极少,田土都利用起来了,只有一个地方。只有那个地方与别处大不相同。 我忙问是哪里。 高旗屯公社! 高旗屯公社?我把公社两个字念得特别重。 不错。 什么年代了,还有公社?牛强也非常震惊。 是才恢复人民公社体制作的,据说外出打工的全部截留下来了,田地全部利用上了,还开垦了新的土地。 他们真是按人民公社时集体劳动,实行公有制? 当然啦,不然怎么叫公社呢? 我虽然没经历过人民公社,但听老人们讲过,在电影里或记录片里见过,于是人民公社的一幕幕又出现在我脑海。 奇闻,真是天大的奇闻,当初就是因为负担太大,人们吃不饱穿不好,费尽周折才打破这种体制,将田土分下户。分下户不到三年,老百姓就过上了丰衣足食的生活了。快三十年了,难道好了伤疤度忘了痛?竟有村寨走回头路,吃二遍苦? 我们这儿实在没有什么可写的,王主任说,要采访,你们就采访高旗屯公社吧! 这么大的事,怎么没有媒体报道过?我疑惑不解。 不仅省内外媒体,就是本地媒体也极少报道。 为什么? 我也不明白。知道有高旗屯公社的人也很少,所以高旗屯公社成了极少数人心中的一个谜,给人的感觉就像远山云雾中一座神秘的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