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叶尘在幺爸陪同下来到重庆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精神科。 医生问:什么病? 叶尘皱着眉:不是应该你告诉我吗? 医生不高兴了:肯定要你告诉我你什么情况,我才好判定噻。有服用药物的历史没嘛? 叶尘:之前睡眠不好,到医院买过抗抑郁药。 具体啥子症状嘛? 睡眠不好。 还有呢? 睡眠不好。 还有没? 就这些了。 之前接受过治疗没。 有。 啥子治疗? 抗抑郁药啊! 医生想发火,又憋住了:是啥子让你知道自己得了抑郁症从而去接受治疗呢? 叶尘:睡不着觉啊! 幺爸:跟医生说话啥子态度,尊重点儿。 医生:没事。然后填了个单子,对他们说:你们先去把测量表做了,我还是要看看数据。 于是两人走出门诊室。叶尘坐在门外凳子上,拿出笔准备做表上的选择题。 幺爸:干啥子?自作主张迈? 幺爸凑过来看看单子:第一个你就不该选‘经常’噻。听我的。 这个选这个噻。 下一个。嗯,选这个对的。 选轻微噻,莫要填严重了。 填完后,幺爸拿着表去找医生:刚才那个医生呢? 座位上那个不知道是助理医生还是护士,也没看他:出去,没喊你名字。 幺爸:我问刚才那个医生呢。 助理还是在翻着本子:喊你出去没听到嘛,按顺序来。 幺爸一下把门推得撞在墙上:你啥子态度! 助理也急了:本来就按顺序来呀,你插什么队! 幺爸一脸鄙夷:你一个小小的护士脾气就这么大,以为老子不敢弄你是吧? 助理是个女的,声音低下去了,肚子里还是有气:本来就是要排队噻。 幺爸嘭又把门关上:这个护士有狂躁症,啥脾气嘛,走。 等了一个多小时,医生回来了,幺爸把表交给了医生。 医生:从这个表看来,你是抑郁症加轻度狂躁症啊。 幺爸在旁边点点头。 医生:你去把钱交了,做几个脑波检测,那个要科学些。 于是交钱、检查。 医生看看图,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要做手术啊。 幺爸:手术? 医生很郑重其事:嗯。电击治疗。很有用。 叶尘疑惑着问:杨氏治疗法? 医生也一愣:那是新闻上对电击疗法的歪曲。没那么可怕。杨永信哪儿有我们专业。当然电击对记忆力影响很大,不过放心,会恢复的。很多患者接受多个疗程后对于曾经发生的不开心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一样。 叶尘问:多少钱? 医生:治病不是买白菜,你还问价钱迈。 叶尘:你说多少我有个底啊。 医生:身体是用钱能买来的迈?马上去把钱给了,病不能拖。 叶尘:你说了我才知道给多少啊。 医生:到时候不就知道了。没钱的话先付一个疗程。所以你们这种人啊,看病都要问好多钱,不生病才怪。 幺爸:医生说是啥子就是啥子嘛,多嘴。 于是在医院接受了一个疗程的电击治疗。病人躺在床上排成一列,挨个儿被推进去。工作人员拿着电影里常出现的类似心肺复苏器的东西,不过这里被电击的是脑门儿。很简单的小手术,所以动手术的是护士,医生并不出面。门是关着的,只听得啪一声,又啪一声。下一个。每个被推出来的病人都满脸通红,有的血管膨胀,有点骇人。幸亏自己被推出来的时候是昏迷的,看不到。 终于轮到叶尘被套上呼吸器。叶尘猛吸几口,怕吸得不够,医生电击时自己还没完全昏迷。 不知多久之后,醒来。然后度过无聊的一天。 第二天照旧。 看书是不可能了。 同病房还有两个病人。一个还未成年的小姑娘,一个同叶尘差不多大的小伙子。 叶尘无聊,问小伙子的父亲:他什么病? 对方回答:自闭症。 小伙子父亲走后,叶尘坐床上问那小伙子:朋友你好,请问你是第一次来? 小伙子不说话,看了看叶尘,转过头看着窗外。 是啊,自闭症嘛。叶尘也不再说话,想着有没有别的办法打发时间。 不是,有过三次。 叶尘转头看着他,下床:你好,我叫叶尘。 他伸过手来:何劲。 何劲可一点不像有劲儿的样子,文弱书生一枚。平时的言谈举止,说得好听点温文尔雅,说得不好听,gay里gay气的。何劲的话很少,也不见开心的样子。但叶尘实在太无聊了,变着法儿跟他玩儿,把旁边床位的女孩都逗笑了。 叶尘问那女孩:对了,还不曾请教怎么称呼? 他们都叫我阿雅。 叶尘接触了这个女孩才知道她比何劲话更少,诊断结果是重度抑郁症,也不是第一次电击治疗了。她好像有什么不愿提起的回忆,对谁也不说,叶尘只知道她有个继父,仅此而已。 就在一个疗程快结束的时候,主治医师来探房。他先走到最里面问何劲:觉得治疗效果怎么样,有没有康复一点啊。 何劲点点头:好多了。 白大褂点点头,又走回到叶尘床前:最近感觉怎么样啊,有没有好一点啊。 你是医生我还想问你呢。 叶尘正好看到白大褂后面何劲惊恐的眼神,甚至显得有一丝害怕。 我是来了解你们的康复情况。 哎哟喂,你是医生你都不知道,我该说好了还是没好? 另一个白大褂说话了,像是前一个白大褂的学生:我们是在非常严肃地讨论你的病情。 难道我得没得癌症,也要医生来问我感觉自己有没有得癌症? 白大褂愤愤地离开了,也没有询问那个女孩。其他白大褂紧跟其后,跟共用一个大脑似的。叶尘只听得门口传来一句:再加一个疗程。 白大褂们走后,房间又只剩下三人。 何劲首先说话:叶尘,医生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嘛,干嘛要顶嘴呢。 叶尘下床,穿上鞋,站在床尾的走道上看着他俩,大吼:你们就没看出来我们跟那几个医生一样是正常人? 何劲劝着叶尘:医生也没有恶意,你不要把气撒他们头上。 何劲,叶尘看着他:你在你爸面前也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啊!然后一步走过来,弯下腰捡起垃圾桶里的饭盒:你说你以后不要给我买这些我不喜欢吃的东西。我不喜欢,不喜欢!你说啊。 我爸花钱买的,我怎么还能说他呢。什么不是吃嘛。 还有你,叶尘又看向那女孩:你一天就几句话,你俩病历拿反了吧! 你,叶尘又指着何劲说道:你患的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我猜他们说你是狂躁症吧。何劲看着眼前这个怪咖,平淡地说了句。 叶尘回想了下,好像自己还没告诉何劲这事儿:你怎么知道? 我学心理学的。 叶尘呆住了,逐渐冷静,双眉紧锁,不解地看着他。 成都师范大学心理学专业。 叶尘知道他跟自己一个大学,没想到是心理学专业。 这天晚上,叶尘想了很久,他想不通,他不明白。 两天后,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来探望何劲,何劲刚好在洗手间。 叶尘问:你好,你是来看望何劲的吗? 女孩转过头来冲叶尘笑笑。叶尘这才看清她那张写着懵懂无知的脸。 你稍等一下,他马上回来。 好的,谢谢。女孩把东西放床边。何劲回来了,叫了声老师好。 叶尘立马看向那女孩,问:你是心理学专业辅导员? 女老师有点惊讶,然后笑了:是啊,何劲跟你说的? 丫小子还真是学心理学的。 何劲给叶尘看过他写的心理学论文。何劲颇为自豪,觉得自己发现了一种新的心理疾病。 叶尘问:可是有的人在相同情况下就不一定有这种反应啊。 那没关系,我有很多人在这种情况下做出这种行为的正例。 叶尘很惊奇:所以这个立论仍然能够成立? 是啊。 叶尘平时也看了很多心理学的书,况且学院也有心理学的课。不过在心理学专业生面前,叶尘还是点头。 叶尘一直搞不懂很多心理学大师的论证逻辑。在逻辑学中,一个反例就可以推翻整个论证。而在心理学中,一个心理学大师往往以找到前辈理论的反例成名,但前一个理论并不会被抛弃,毕竟它有正例。整个心理学就建立在几大相互矛盾的理论基础上,任何情况都可以用某个理论说明,于是心理学终于无所不包了。电击治疗究竟多有效?反正治好过很多很多病人。 叶尘想起高中时学校心理咨询室挂着的那幅模棱两可的画。专业老师说,那是格式塔心理学家的研究成果。不同心理的人可以看到不同的图像。叶尘每次都能同时看到两种图像。可老师偏偏要问他先看到哪一种。于是叶尘就回答一种,老师就很满意。 先看到哪一种图像怎么就跟心理状况联系起来了?叶尘想,或许是心理学家找来两拨人,一拨是优柔寡断的,一拨是做事不经脑子的。然后让两拨人说先看到哪种图像。优柔寡断的人中80说先看到两个人脸,急躁的人中75说先看到瓶子。于是结论:先看到人脸的人属于忧郁型,先看到花瓶的人属于急躁型。 何劲跟叶尘讲了很多心理学的逸闻趣事。 在美国发生过一个例子。一位教授派自己的研究生去精神科,说怀疑自己有心理疾病。于是全都被判定为有病,住进了医院。后来教授站出来说是他故意的,其实学生都健康。最后那些学生在签署了承认自己有精神疾病的协议后被释放。精神病院院长不服,向教授发起挑战。于是教授说再派50个人去,能找出来就认输。一个月后,院长从病人里找出了那50个假装病人的人。教授问他:‘你确定是这50人?’院长说确定。最后教授说他根本没派人过去。 何劲经常跟叶尘提起一个叫林夏昭的人,他们好像很要好。不过叶尘没见这个叫林夏昭的人来看望过何劲。 护士跟叶尘妈说了医生诊断病情后认为叶尘急需再加一个疗程。可治疗费实在太贵,作罢。离开医院的那天,医生骂骂咧咧:一个疗程有什么用嘛,好多病人好几个疗程都不一定有效果。治病就不要在乎钱。 临走的时候,何劲告诉了叶尘他的手机号。一旁的护士和何劲他爸都很高兴,说看来这次治疗效果很好啊。 好不容易出院了,终于可以把落下的书补上了,叶尘又在踢皮球中度过。 叶尘父母把叶尘患病的原因归结为读书太多,强行禁止叶尘读书。可是叶尘爸要上班,没时间监控叶尘。估计叶尘妈可能镇不住他,于是把叶尘安排到了幺爸家,千叮咛、万嘱咐,再也不要让他看书了。 叶尘没书看,一个人跑到楼上练普通话发音。a、o、e一个一个来。虽然很早就想说国语,可每次尝试着说就被家里斥责不要标新立异。上大学后终于能在语文课外说国语了。又因为不够标准被同学笑话。 那是一次朗诵比赛。由于男生太少,每逢活动,叶尘两次就有一次会被抽到。全班四个男生,朗诵需要两个男的两个女的主诵。 叶尘在聊天中又发错了音,文娱委员费力地纠正他:奶奶。 奶奶。 奶奶! 是奶奶啊。 你舌头不要弯嘛。说‘奶奶’两个字的时候舌头在下面,不要翘起来。 奶奶。 你又翘起来了。 我没有。 你有!再来一遍。 这次好多了。 叶尘叹口气:终于成了。然后自顾自练习着。 你又错了! 普通话课老师也说自己说得快,但语音不标准,要求他在生活中勤加练习,说得慢没关系,一定要字正腔圆。于是叶尘偷偷练习。 哥,你在这儿干嘛? 叶尘回头,是幺爸的孩子重蓉和秋苹,和大爸的儿子津民。 你们不是出去玩了吗,在这儿干嘛? 我同学刚才被狗咬了。 叶尘才注意秋萍旁边那女生,原来是跟他们一起的:怎么了? 秋苹:我们在那边耍,一条狗窜出来把她咬了。 津民:那条狗我们认识。 秋苹:认识。是有个姐姐屋的。她屋养了好几条狗,尤其是那条狗,很凶,经常咬人,我们见了都要躲着走。 那狗打了狂犬病疫苗了? 不晓得。 叶尘牵过小女孩,看看伤口,然后问:你家住哪儿,先去找你爸。 我晓得,我晓得。津民特别积极,嬉皮笑脸地凑上来:我带路。 叶尘牵起小女孩,走了不远来到小女孩家。大门敞开,老远看见他们一家正在吃饭。 叶尘交代了事情经过:赶紧带她去医院检查下 混账东西,女孩爸边吃边说:喊你要出去玩欸!女娃家家,就该待在屋头,这下晓得厉害了噻。 叶尘:先带她去医院吧。 女孩爸撂下碗筷:活该娃儿,喊你要往外头跑。然后气儿不打一处来,一脚揣在女孩腿上,女孩踉跄好几步。然后揪住头发拉过来又一脚。喊你不听话、喊你不听话。尽给我找事情、找事情。 叶尘替小女孩着急,又没权力插手,于是说道:先去医院吧。 女孩爸看着叶尘,有驱赶意思:你是哪个? 他们是你女儿同学。 三个孩子争着讲事情的经过。 女孩父亲义愤填膺:走,去找那个女的。 我晓得,津民毛遂自荐。 然后一路来到了养狗人家外。 秋苹指着一个正举着大水管浇菜的女人:就是她。 女孩爸抽着烟:你屋狗把我女儿咬了。你说囊个办。 哪儿的狗哦?我屋没养狗哈。 秋苹、津民:我们看到的。 打胡乱说。我屋哪儿在养狗嘛。 秋苹、津民:就在屋头,看到好多回,好几条大狗。 女人啪丢下水管,指着津民:你再说遍呢。 叶尘挡在前面,那女人没动手。 女孩爸跟那人理论了几句,无法,揪着女孩头发回去了。 叶尘看看女孩爸,也只得带着仨孩子离开。 回到幺爸的串串店。津民自己玩自己的,秋苹、重蓉赶忙向爹地报告自己的见义勇为:爸爸、爸爸,刚才我们看到 声音从厨房传来:哪个喊你们去的?脑壳遭门夹了?平时囊个教你们的,不长记性是吧? 两个孩子悻悻地走出来。哥哥带我们去的。 哥哥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是吧?回去好生收拾你们两个娃儿。 终于客人走完了。幺爸从厨房走出来,跟幺婶一起坐下,开始教育孩子。 秋苹:那个女的好可恶哦,她都不承认。 幺爸得意地笑着:她当然不承认咯,所以她聪明你们傻耶。以后碰到这种事情,能躲好远躲好远,听到没,要会做人。 晓得啦。 叶尘坐在远处,幺爸没说他一句,他也没插一句。 幺爸家没网,娱乐活动就是看电视。清闲的时候去广场走走,当然会带上叶尘,这就算是行万里路了。 唯独一本电子书早看完了,电脑里储存的日本鬼片都看了两遍。 终于,叶尘怯怯地向幺爸提起能不能买本书。 不看书你要死啊? 这一句让叶尘想到了孙中山先生的那句话,于是说了出来:我一天不读书,便不能生活。 幺爸一口老痰吐地上:混账话。别个是一天不吃饭要死,你是一天不读书要死。别个都觉得读书累,哪个喜欢读书嘛,所以说你有病欸!书能当饭吃?书能当媳妇使?哦,你不结婚了,晚上抱到几本书日,说这就是我媳妇,是不嘛? 一天不读书要死的话都说得出来,不晓得脑壳囊个长的。像你这样看书,没得病都看出病来。 反正没事做 哦没事做就看书,那你囊个不去吃屎欸?你为啥子得病?就是因为书看多了。只要你不看书,我保证要不到好久你就屁事没得了嘛。 不看书我反而要疯。 幺爸一下从座位上暴起:狗东西,混账得很,好话不听你再看书我保证你要不了一个月就疯。 叶尘辩解道:孔子说了 孔子说?孔子一辈子穷光蛋,你跟他学?你怕是脑壳遭门卡了。然后又把语气平和下来,不偏不倚地说道:当然孔子这个人是肯定要尊敬的,至于他那些道理,平时说说可以,要是照着他的做就太傻了。凡事分两面看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吗? 叶尘急了:难道我这一年就这样荒废了? 幺爸恨铁不成钢:目光短浅、目光短浅啊幺爸拍着自个儿大腿,万分激动:你目光太短浅,光看到这一年浪费了。你没看到今后的日子还长! 事后幺爸给叶尘爸打电话:还是不听话。 那边传来声音:他要看就让他看吧,他要往死路走谁拦得住他。 幺爸:话不是这么说。我们做长辈的肯定还是要强制干预,为他好。你想嘛,就算他读书读出来了,不听话有什么用?赚钱了还不是给媳妇花不会给你们花。 叶尘知道买书无望,静听了一个小时唠叨,又把鬼片看了一遍。 正看到结尾,幺爸突然把书往重蓉脸上一丢:你看你做的这个作业。你觉得你考得上高中不嘛。不好好儿读书!现在这个社会,没文化没学历,谁要你?你一个女孩子家家去搬砖?有书不读去搬砖,我看你就是个傻子。 在幺爸家待了两个月,憋屈了两个月。最后被转到幺舅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