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县城水西关东南四里许，有渡口，名胡家台。四季，河水总裹着淡青的纱巾，散淡地流过渡口。转过一个大湾后，在古城墙脚下款款注入湘江。因了远处模糊可见的祁山，这河便得名祁水。 少年常打这儿经过。 其实，河下游近城南处，有石桥。桥且典雅气派。跨度很大的三孔桥身，弧线分明地在河面上划过一道暗影，迎住从桥两边水路来往的各色船只。桥头，照例是一对造型大气的雌雄狮子。细看，便有大小不等的龙风麂麇图案，皆极古拙地爬在两旁的栏杆上。 桥与古渡依水相望。 但少年只常打渡口经过。 这渡口是有些年头了。，少年出世前，地方上人便在说着这桥和古渡。 那时，隔着夕阳，他就看那河水，看那渡船，看那河对岸五月湿润的田野、村庄。 窅窅古渡，氤腾起黄昏前稀薄的雾岚。空漠远山上，滚过一抹潮红的云彩后，也染成一片有青绿衬底的淡黄。 但天气却好。一切都晕黄地明亮。不时，有归窠水鸟喳喳掠过河面，带走难耐的寂寞。这里那里，到处是韧韧引人思绪的岑寂。夕阳也现出苍白，郁郁苦人。 悠然古渡，看不见摆渡人苍老的身影。 少年的眼睛里，忽然幔起了一层湿雾，宛如冬日早晨的天空，滞涩而空茫。他看见有一些飘忽的记忆，正趑趄走过河面。四周，黄昏如雨，淅淅沥沥落在人身上。 但终于是夕阳时的天气。 河那边，渡船上的人已经开始摇晃着跳上岸。河堤上响起一片杂乱的嘶闹声。 六伯伯多您豆腐卖完了？吔？九厘钱一两呀，好价钱。城里人蠢死猪。您老倒赚。 豆角多少钱一斤？’’ 五分。 吔？跌了，跌了，上墟五分五哩。 讲起来，蛮健旺的一个人，哪样就去了？ 哪个讲不是，先天还好好的，都吃了两大碗冷饭呐。 啧喷。 清明，清明，你莫光挺尸，早些回来。 这当儿，有男子在妇人松弛的黑脸上放肆地捏了一把，妇人的黑脸即时变得很胖，灿烂如一朵黑云。喉咙里连声送出一迭惬意的嘎嘎欢叫，一边追着那男子，满河岸赶。一河人于是皆大笑。 一只小黑狗，初时摇尾走在妇人脚边，定眼看着男子，突然莫名其妙地吼起来。身子作成弓状，绕河堤箭一般跑出三十米远。然后，静默有顷，又踱回来，伏在妇人的脚边，但眼睛仍定定看着男子远去的背影，时或仰天作三五声狂吠。 岸边的人都叫，都笑。摇晃着上了船。 再看时，船已行至河心。那人那狗的声音，随着流逝的河水，消失在很远很远的雾岚里。 少年扭过头，凝视后面一条无人的石级小路。他的眼睛是愈见湿重了。他感觉在那条小路上，有一个老人正踽踽地走在夕阳里。后来，老人慢慢走过来，将手搁在他头上，他便能看清他的脸了，他望着老人那双虬骨错节的大手。那是一双摇了一辈子橹的手哇。他便郁郁的想哭。他想他是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啦。在少年那双好看的，稍带些女孩子秀气的眼睫眉下，闪动着两粒冰葡萄一样的泪珠。他忘不了那场该死的桃花汛，他忘不了那两个倒了八辈子霉的外地荒货佬。要不是他们，兴许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夕阳稀稀流下来，抚住少年的脸。他依偎那夕阳，心底升起些理不清的情绪，仿佛走入一个很遥远的梦境：油菜花黄了，野荨麻飘出清淡的苦香，蜜蜂飞过来舞过去，做着三月金黄色的寻觅。天也就远了，地也就阔了。古渡边上，游一线古老而怆凉的船歌，散散漫漫扯痛人的心。河柳梢头，一弯钩月悄然爬上来，把渡船和河堤的影子印在水中，铰成一幅浅黑剪纸的图案，有小人儿横卧船舱，和老人听那一天星月夜话。 然而，只不见摆渡人苍老的身影。 风似乎又起来了，将先前的黄昏压抑得更其悒郁。微风轻轻撕着河面，掠起一河皱褶。淡青色的河水，在夕阳下流出无数碎金。风憩时，便平成一条无垠的金带。一根粗大钢缆，就躺在满河金子上，从堤这边伸向河对岸，牢牢捉住两截深埋进地底的圆拄。十来只沉重铁环，套住缆索，将渡船松松挂着自己的臂弯。人一扯动蜷在船头船尾的两团草绳，船便或前或后地走。 钢缆说起梦呓时，这渡船没有人再摆渡。船上没有橹。 彼时，船缓缓移过来，靠了岸。有妇人忽尖声叫道： 五宝兄弟，五宝兄弟，你下学呀？ 少年慌忙看船上，就见一张黑胖粗脸，模糊如一团黑云，正灿烂地朝他笑。便也浅浅笑。于那船上妇人，则到底并不能想起伊究竟为谁家堂客。 妇人下了船，尖声嘎嘎笑着，从少年身边挤过去，肩上一副肥大挑箩，撞得急着上船的那青年汉子几乎掉入河水。果然又笑。船上船下，复起一阵喧闹。汉子趁机放肆讲几句无伤大雅的村话，妇人也不理睬，只嘎嘎笑着，走远去。一条小黑狗，摇尾走在妇人脚边。 就上船。摇摇晃晃的。都叫。船头有人扯动草绳，船便匀匀地走起来，朝对岸那边。 那山于是也走。四围的天也走。 仿佛也就是这样的个黄昏了。但没有风。夕阳躲在黑云里，好些天没有露过脸。河里涨着桃花汛，河水像一群受伤的野猪一样，跳着、啸着冲过渡口后来，那两个收荒货的外地佬就出现在河对岸那面了，他们锐声急急喊着摆渡人的名字，说是要过到浯溪地方去投宿，因为两天前，他们的一个伙伴病倒在那儿了渡船在河心走着，河水凶狠地摔打着渡船，时而将它抛出水面，时而将它拽入河谷。两个外地人被眼前的这种情景吓呆了，脸色死白，木木看着摆渡老人赤裸着身体与洪水撕斗老人变成了一只愤怒的公牛。他扑倒了，爬起来；又摔倒了，又爬起来。河水撕扯着他的全身。夕阳下，他的身体放射着古铜色的光芒 晕黄夕阳如一双老人摇橹的大手，苦涩地捂住少年的脸。那时侯，他突然想流泪。掉过脸去，他看那满河碎金。河风习习，一丝丝一丝丝咬着他的心。空旷河面，有如人心里甜甜酸酸的空白。 一船人都不说话。船就默默走。仿佛风也就大了，搅散了一河碎金。舱中有老者很绵长地咳着响嗽，如折六月晒爆的豆梗。 卵日的，这老天。哪样皇法？日慌人心哩吔？学生哥，学生哥，你鞋掉河里嘞。 少年抬起头，一双滞涩的眼睛，茫然望向远天某一个飘缈的印象。他什么都没有听见。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啦。两粒冰葡萄一样的泪珠，渐渐从他那女孩子般秀气的睫眉下流出，最后滴落在船舷上。风，鼓满了他的衣襟。 看舱中老者，人则巍巍然坐着。一张枯干老脸，极认真地写着些密密麻麻的往事。如雨黄昏飘湿了一船湿漉漉的久远记忆。 像骤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老者朗声问： 吔？摆渡佬哩？卵日的，躲哪里去了？他去年端午节还输老子半斤薯干酒哩。 风确乎是变大了。凉风依旧撕着河面，掠起一河淡青色的皱褶。 渡船上没有橹。没有人再摆渡。 那天的太阳缍没有从黑云里出来。那条渡船也像发了疯似的，朝下游河囗方向快速奔去。 快抓住橹！ 两个外地人在摆渡佬的喝斥下，才从呆愣中惊醒过来。他们死死抱在橹，试图停止船的摆动，但一切都无济于事，老人拼力撑着那根长大的竹篙，整个人和竹篙都弯成了一张弓箭。岸上的树木、田野、村庄不时从眼前飞奔过去。开始有人在河岸两边高声惊呼什么后来，船冲到青龙囗，两个外地人惊恐地看着渐渐逼近的礁石，被摆渡佬一巴掌推下船去，他们朦胧中只听得砰的一声山崩地裂的断响，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待他们醒来时，只见那条渡船零落在河滩上，它已经太老了，不能再经受同风浪和河水搏斗的快乐了。岸上围着很多人，人们失声哭叫着什么。两个可怜的外地人立刻意识到因为他们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跪爬到老人身边，放声大哭起来再后来，过去了很多日子，那条渡船被人抬回到了渡口，但有一个人却永远沉睡在青龙口那儿，再也不会回来啦 夕阳慌慌地流下来。笼住少年的心。少年感到一种难言的压抑和躁动。水鸟尖利的叫声，催起人心烦。 这摆渡佬，卵日的。我讲哩，船为哪样就扯起了钢索。老者低声嘟囔。这卵日的，这摆渡佬，倒走老子前面了。 人都无话。只听见铁环撞击钢缆时发出的嚓嚓声几只归窠水鸟，迎风斜掠过河面，向远处山崖那儿飞去 那儿，隐约可望见孵伏在大山腋下三三两两的村庄和那些村子上空模糊的炊烟。对岸等渡的人已在高声叫笑。河堤上，一排高大柳树，张开绿色手掌，正溢满生命力地伸向黄昏的渡口。 少年回过头，看看卧在河面上的钢缆。跳上岸，他很快往前走。 古渡留在他身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