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自《吴太伯世家》) 王余祭四年,吴使季札聘于鲁,请观周乐。为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犹未也。然勤而不怨。歌《邶》、《鄘》、《卫》,曰:美哉!渊乎?忧而不困者也。吾闻卫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卫风》乎?歌《王》,曰:美哉!思而不惧,其周之东乎?歌《郑》,曰:其细已甚,民不堪也,是其先亡乎?歌《齐》,曰:美哉!泱泱乎!大风也哉!表东海者,其太公乎?国未可量也。歌《豳》,曰:美哉!荡荡乎(11)!乐而不淫,其周公之东乎?歌《秦》(12),曰:此之谓夏声(13),夫能夏则大,大之至也,其周之旧乎?歌《魏》(14),曰:美哉!渢渢乎(15)!大而婉,俭而易行,以德辅此,则盟主也。歌《唐》(16),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遗风乎?不然,何忧之远也?非令德之后,谁能若是。歌《陈》(17),曰:国无主(18),其能久乎?自郐以下,无讥焉(19)。歌《小雅》(20),曰:美哉!思而不贰,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犹有先王之遗民焉。歌《大雅》(21),曰:广哉!熙熙乎(22)?曲而有直体,其文王之德乎?歌《颂》(23),曰: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诎,近而不逼,远而不携,迁而不淫,复而不厌,哀而不愁,乐而不荒,用而不匮,广而不宣,施而不费,取而不贪,处而不底,行而不流,五声和,八风平(24),节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见舞《象箾南籥》者(25),曰:美哉!犹有憾。见舞《大武》(26),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见舞《韶濩》者(27),曰:圣人之弘也,犹有惭德,圣人之难也。见舞《大夏》(28),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谁能及之。见舞《招箾》(29),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无不焘也(30),如地之无不载也,虽甚盛德,无以加矣。观止矣,若有他乐,吾不敢观。 【译文】吴王余祭四年的时候,吴国派遣季札到鲁国去访问。季札到了鲁国,请求观赏周代的礼乐。鲁乐工为季札唱《诗经国风》中的《周南》、《召南》,季札说:声音很美呀!原来文王教化臣民是以此为基础的哟,但也还有未尽善之处(因诗中还有商纣乱天下的事)。总的表现了文王勤政而民无怨恨之情。乐工唱邶、鄘、卫三国的风诗,季札说:声音很美呀!如此渊深,百姓虽然忧虑然而还不困倦。我听说卫国的康叔、武公二位诸侯对百姓的恩德就是这样。这不就是卫国的风诗么?乐工唱周室东迁后,东周的风诗,季札说:声音很美呀!百姓为周室损其家而忧思,然而还有先王教化的遗风,因此不惧怕。这不就是周室东迁以后的风诗么?乐工唱郑国的风诗,季札说:其诗讥讽郑的政事琐碎太甚,百姓不能忍受了,这莫非郑国要先亡?乐工唱齐国的风诗,季札说:声音很美呀!气势如此弘大,是其教化之广阔哟!表现了齐国的风貌,这莫非是姜太公(齐国的始祖)的德政?齐国的前景无可限量啊!乐工唱豳国的风诗,季札说:声音很美呀!气势如此深广宏大哟,百姓很快乐但却不过分,这莫非是周公居东时的风诗么?乐工唱秦国的风诗,季札说:这就叫做夏声。能够称做‘夏’的就必然是大,这声调算是大到极点了,这莫非是周室旧地的乐调?乐工唱魏国的风诗,季札说:声音很美呀!如此中庸,博大而又婉转,节俭而又轻而易举地执行,再用德来辅佐,这是联盟之主哟!乐工唱唐国的风诗,季札说:他的风味深思悠远,很有上古陶唐氏的遗风,如若不是,那为什么忧思如此深远呢?若不是令德的后裔,谁能达到如此水准呢?乐工唱陈国的风诗,季札说:一国没有君主,这个国家还能久存么?自郐国以下的风诗,因为其国度很小,季札没什么批评议论。乐工唱《诗经小雅》中的诗,季札说:声音很美呀!想着武王的恩德,因而没有贰心(反叛之心),怨恨然而不说出,这莫非是周室之德政的衰败?还有先王所遗传下的民俗呀。乐工唱《诗经大雅》中的诗,季札说:声音很宏大呀!如此和中之乐,音调委婉曲折然而又有正直的体统,这莫非是周文王的德才?乐工唱《诗经颂》中的诗,季札说:美到极点了!直率然而并不倨傲;曲折然而并不迟钝;亲近然而并不威逼;远隔然而并不携带;变迁然而并不过分;反复然而并不令人厌恶;悲哀然而并不感到忧愁;欢乐然而并不荒诞;时常采用然而并不匮乏;志气博大然而并不显露宣泄;乐善好施然而并不浪费;索取然而并不贪婪;泰然处之然而并不停滞;运行然而并不任意流放。五音和谐;八风平缓。节奏(拍)有章法,守则有秩序。凡是有昌盛的德政之地是相同的。观看《象箾南籥》这一乐舞,季札说:舞得很美呀!但还有遗憾(武力伐纣杀戮太多)。观看《大武》这一乐舞,季札说:舞得很美呀!周室的昌盛,莫非就是这样?观看《韶濩》这一乐舞,季札说:圣人之德那样弘大,他们还觉得有惭愧于德,可见圣人处世的艰难啦!观看《大夏》这一乐舞,季札说:舞得很美呀!大禹辛勤治水,却不夸耀功德,除了大禹谁能做到?观看《招箾》这一乐舞,季札说:舜的品德之高,已到极点,犹如苍天般无处不覆盖;又如大地般无处不承载。虽然也还有人具有极好的品德,但没人能超过他了。观看了这些美到极点的礼乐,倘若再有别的礼乐,我不敢再观看了。 【鉴赏】季札,又称公子札,春秋时吴国的贵族,吴王诸樊之弟,多次推让君位。封于延陵(今江苏常州),称延陵季子。后又封州来(今安徽凤台),称州来季子。余祭四年(前544),出使鲁国,欣赏了周代传统的音乐与诗歌。本文记述的,就是他在欣赏音乐诗歌时所作的分析评论,借此说明周朝及诸侯国的盛衰大势。 季札评音乐和诗歌,是从艺术和思想内容两方面来进行的。比如,他评《周南》、《召南》,美哉是从其音乐节奏、韵律而言;始基之矣,犹未也。然勤而不怨,是就其内容和诗歌的社会作用而言。再如,他评《郑》诗,认为:其细已甚,民不堪也,是其先亡乎,是就其声细,多民间音乐的曲调和民歌民谣的内容,与孔子等提倡的雅乐大相径庭而进行批评的,所以他认为是亡国之音!季札评舞也是如此,比如他评《大武》,认为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评《大夏》,认为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谁能及之,总是从艺术和政治两方面着眼。 季札作为春秋时期一位多次礼让君位的公子,却有颇深的文学艺术修养,本文中记述的他对诗歌和乐舞的中肯而准确的评论,充分表现了他高明的审美意识和审美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