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生独一无二的人

　　如果不是因为我的鼻子和她的一摸一样，我几乎会认为我根本就不是她亲生的。
　　对着镜子，镜中的我有着白皙细腻的皮肤，水汪汪的眼睛，翘起的睫毛，唯一让我感到困惑的是红润的嘴唇上的大鼻子。从小到大，我的鼻子总是同学们议论的话题。在三毛流浪记中，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原型，我和三毛的鼻子惊人的相似，后来又有人说我的鼻子像大蒜头。我哭了，我大叫：我不要这样难看的鼻子！父亲总会笑着着我，你看，你和别人不一样，这是你特有的标志。我知道，父亲这样说是为了安慰我，其实他也在暗自嘲笑我。我死死的盯着她，她一言不发，冷淡我看着我，我的心中忿忿不平。我本来是很像父亲的，我差一点就成了美女了，为什么要我遗传她的鼻子，好好的风景都给糟蹋了。
　　见过我的人都说我长的像父亲，又白又好看，我喜滋滋厚着脸皮接受别人的赞美，可是当听到：你的鼻子最像你妈的，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恨恨的盯着夸奖我的人，她们立即不说了。我还对她说：我长大了，要挣好多钱，我要去整容，整掉这个难看的三毛鼻子！她冷冷的说：好啊，有本事你就去，你要是挣的钱能养活了你自己，看你怎么折腾！从此，我很她产生了深深的隔阂，青春期的叛逆从这一刻开始。
　　她是个很保守的人，喜欢的衣服都是很老旧的款式，连父亲都会说她的欣赏水平可以和老人家站在同一战线，她却是一如既往的喜欢。她很少买新衣服，从来不化妆，导致她在同龄人中看起来很老，简直是老态龙钟。开家长会时，其他同学的妈妈都年轻貌美，她出现在人群中时，我黯然了，低着头小声向同学介绍，这是我妈。当同学们拉着自己的妈妈在校园里散步时，我很羡慕她们。我去拉她的手，她却挣脱开，我顿时心里凉了一大截。这就是我的妈妈吗？
　　她很少说话，却很能讨价还价。上街买东西时，她和卖主砍价，声音很大，像是吵架一样，我低着头，觉得没面子极了。直到看见卖主的脸变成菜色，她才会面红耳赤的付钱。我跟在她身后，像只霜打的茄子，我的母亲，赞美像市井悍妇，好歹也念过几年书的。我说，你砍价太厉害了，老板气的可能会导致高血压的，大家都是吃饭，都不容易。她却白我一样，你心眼好，又本事自己挣钱养自己。我不再说话，只觉得她简直就是不可理喻。
　　父亲在外打工挣钱，她便在家操持家务。地里的庄稼成熟了，都是她一个人收割。放假时，她会拖上我，我死活不去，她的力气很大，拽着我就往地里拖。炎炎烈日下，她弓着背握着镰刀熟练的收割水稻，她的身体被黄澄澄的稻谷掩盖。她割一会儿就会停下来看我，见我远远地在她身后，她就会大声骂我，你看你有什么出息，不好好上学将来就回来种地，这么几亩地都是你的，我还要省一大笔学费。我没有看她，埋着头，汗水混着泪水滴进脖子里，我咬着牙握着刀继续收割。回到家，我的手已经起了水泡，什么都不敢碰，我只是感叹命运的不公，别的同学回到家，都在家里，从来不下地干活，她却一点都不知道心疼我，更何况，我还是女孩。看着手上亮晶晶泛着血丝的水泡，想起她刺激我的话，我下定决心要好好上学，一定不会和她一样。
　　我接电话，她会在旁边偷听，我收到信件，她会问是谁寄来的，男的女的。她会翻我的日记本和信件。她的种种偷窥行径被我一一识破后，不但不道歉，反而心安理得的说，我怕你早恋。笑话！我从来都不和男生说话，我会早恋？你太小看我了！她满意的笑了，仿佛这就是她想要的答案。
　　我将父亲给我零用钱都省下来买好多好吃的零食。那段时间，我总是觉得我的胃就是一个无底洞，吃再多都填不满，我忍不住的吃，体重已经远远超过标准了，可是我眼看着体重秤的指针飞快的旋转，却无能为力。我想我今后要当一个大胖子了。晚上，我会吃晚饭，全家都不吃，就我一个人吃，她抬着略带水肿的厚眼皮看着我，你就会吃，自己不看看自己胖成啥样子了。我狼吞虎咽的扒着香喷喷的饭菜，油油的嘴还在往外掉饭，要你管！有你这么当妈的吗？宁愿让自己的孩子挨饿？你这就是虐待。父亲笑着跟她说，算了，小孩子爱吃就吃吧，长身体呢！她瞪着父亲，你每次都做好人，你看看她，个子不高，长的那么胖，光长肥肉不长脑！我才懒得理她，凑在父亲身边，靠在父亲肩上，还是爸爸最好了。她生气了，大声说，以后你要吃就自己做，不会做就别吃！她的话真的难住了我，我压根不会做饭，只会吃，还好，从那时起，我的饭量少了很多，晚上没有能力摄入了，自然就不会囤积脂肪了，身材又恢复到往日的样子。
　　这下可好了，以前的衣服又都可以穿了。不过我并不满足这些旧衣服，我偷偷的买了好几件新衣服，还有最流行的牛仔裤。我整天变着法子换新衣服来显摆。她说，你就会花钱，怎么不知道节省呢，买那么多衣服，我可不给你洗，自己洗去！我不理她，只是说，我就喜欢，谁让你洗了，我自己洗。大冬天的，水冰凉，我的手冻的通红，像胡萝卜。她见了我也不帮忙，我三下五除二晾起衣服，手已经没有知觉了。那时候，我觉得她是不喜欢我的，我听父亲说过，她是想生个男孩的，我打破了她的梦。
　　她是不苟言笑的。一家人在一起时，我总喜欢和父亲说话，并且故意笑出很大的声，不经意间，我看见她的脸有些凄凉，而且她的脸上已经有很多皱纹了，头发也开始花白，在这之前，我都没有仔细看过她。我在父亲身后，在他头上找白头发。我说，爸，你好年轻啊，一根白头发都没有。父亲笑笑说，那时因为我的心年轻啊。她没有看我们，盯着电视，我分明看到她眼中有泪光在闪，那一刻，我的心也有小小的颤抖，我是不是真的伤到她了？
　　我的辛苦是没有白费的，高三一年，我都没有松懈，为了那句气话，为了不做第二个她，我真的实现了承诺，我考上了外地一所大学。而在这时候，已经有很多同学坠入爱河了，我不知道是因为我没有魅力，还是因为她监督严谨。
　　我第一次离开家，长这么大，城里没有去过几次，我常常分不清方向，不会坐车，不会用自动取款机。我希望他们能送我到学校，父亲背着我的行李送我到车站，却没有和我一同进站，他说，你长大了，该有自己的生活了。我哭得稀里哗啦，不仅仅是因为要独自去陌生的城市，还因为她压根都不来送我，我是她的女儿，是她身上的肉，她却送也不送我，她真的是不喜欢我的。火车站有很多人，多数是学生，他们的父母在向他们挥手道别，他们的母亲拥着她们哭泣，这是我所希望的，却不可能成真的。
　　一路上，我哭得眼睛红肿，一直到学校安顿下来。我给家里打了第一个电话，是父亲接到的，他问我在这边好不好。我流着泪说这里很好。他说，你妈哭了好几天，送你走的前一天晚上，她就哭了大半夜，说你长大了，要离开她了。我安慰她，孩子总是要长大额，不管到哪里，你都是我们的孩子，我让她送你，她死也不肯，她说她怕自己一冲动就把你拽回来了。我泣不成声，这是真的？她不是不爱我的。
　　在学校，我经常打电话回家，总是父亲接到的，我们父女俩会聊的很投机。有时是她接的电话，她的语气很平淡，淡淡的说，没事了就挂了，浪费电话费。她挂电话很快，我常常讲不完最后一句话。我向父亲抱怨她对我太冷淡，电话接起不到一分钟就挂了。父亲却说，她每次接起你的电话都会哭，她怕你听到她哭。人说母女连心，我的心却和她差十万八千里。
　　放假回家，她变矮了，黑了，瘦了，也老了许多，皱纹更多了，白头发也更多了，她只有四十五岁，看起来有五十几岁。她有些语无伦次，却又很少跟我说话，提着我的行李放下后，她就进厨房做饭去了，我看见她边做饭边擦眼泪，她变的爱哭了。她端上很多好吃的，每天我都会吃到最爱吃的饭菜，她不再阻止我吃东西了。她依旧很少说话，父亲一个劲的问我在外面的生活见闻，我细细的讲给他听。我瞥见，她放下筷子认真的听我们的对话。
　　我给她买了染发剂，她硬是不同意染头发。我说现在都兴黄头发红头发。她说，我都这么老了，还染什么头发，让人看见还不笑死了。我把她按在凳子上，她安静的坐着一动不动。染好了，我拿着镜子对着她，她的脸有些红，有些害羞，口中却说这么大年龄了整的跟妖精一样，她的嘴角却上扬，满脸笑容。
　　我谈恋爱，把男友带回家。我看到了她脸上的不悦，我和男友小心翼翼的应付她，她却拉着脸。男友走后，她用一贯冷漠的语气说，你怎么看上他的？要长相没长相，一看就是穷酸鬼，将来靠什么养活你，你到时候吃了苦千万别回来找我！我也用同样的口气说，长这么大，哪件事你肯定过我？你一个劲的打消我的积极性，我喜欢画画，你说不行，你不聪明也没有天赋，我打击你是让你更好的生存，画画，写作，那能当饭吃吗？你连最基本的生存都解决不了，有什么资格谈理想？这个世上，除了我，还有谁会这样打击你，你始终都不会明白。她坐在椅子上哭了，第一次见她流泪，也是第一次听她讲这么多大彻大悟的话。
　　我仍旧同男友在一起，她也肯定他了。毕业后，我和他留在这所待了三年的城市。她打来电话要我回去，我坚决不肯，发誓要在这个城市立足。几个月后，我还没有找到理想的工作。她开始频繁的给我来电话，每次说的都一样，回家来。我不想再接她的电话，关机，她打不通就打给男友，不得已，我回给她，你就那么想让我回去？你是怕我不回去？怕老了没有人养你？她生气了，大声说，你没有本事在那找到工作还不如回来，在那还花家里的钱，你那样有什么意思！我气极了，原本以为她会支持我，却遭到她一阵数落，她还说，就你们那样还买房，我看算了。我冲她叫着，我不用你管，要饭都不用你管，我长大了，从今往后，我就是当叫花子也不会用你的钱！我挂了，对着镜子哭，镜子里的我很丑，尤其是鼻子，又大又红，难看极了。男友善解人意的说，你是她的孩子，她让你回去是怕你在外受伤害，受委屈，怕我给不了你幸福。
　　我擦着眼泪，脑中开始闪过从小到大的画面。突然间，我理解了她，这个要强又少言寡语的女人一直都是那么爱我，外人都看的清楚，我这个做女儿的却执迷不悟。
　　她很少几乎不买衣服和化妆品是想省下更多的钱来供我读书，让我生活的更好。她喜欢讨价还价是想抠出钱给我买更多的东西。她拖我去田里劳动是想告诉我不能好逸恶劳，从劳动中，我体会到了农民的辛酸，更体会到她的辛酸。她向我发狠话是想激励我不要让我和她一样没文化，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她不要我贪吃是怕我会长的很胖，将来减肥是件很痛苦的事，她想让我做一个健康漂亮的女孩子。她不给我洗衣服是要告诉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求人不如求己她就是这样要强的人，不善言辞，却用实际行动教我走正道，她不娇生惯养我，是想让我在社会的大浪潮中经得起打击。她一次次的打击我，让我不要做白日梦，要务实才有饭吃。我却一次次的伤她。我故意不理睬她，不和她亲近，要知道，一个母亲得不到女儿的爱是多么痛苦的事。这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女人，她用自己的方式来教育我，来爱我，我却将她误会了这么多年，并且一度认为自己不是她亲生的。看了自己的鼻子后，我百分百的肯定，我和她是连着心，连着肉的。
　　我看过她的照片，她年轻时很清秀，长长的辫子搭在胸前，少女的清纯还带着羞涩，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岁月的洗刷已经让她找不到当年的影子。因为怀我，她从此再没了身材，因为辛苦的农活，她的皮肤变的黝黑。她从不让我看她的手，我知道，她手上额茧已经厚的针扎也不会疼。她变得像男人一样有力气，像男人一样要强。我觉得自己就是一棵毒草，从她怀上那刻起，我就毒害她，催老了她的容颜，抹杀了她的温柔，她变得强悍，是要更好的保护我。
　　在家中，她主动唱黑脸的角色，在我心中，她变成了大恶人，我认定她不爱我，不关心我，只会骂我。天下哪个母亲不愿和自己的孩子亲近呢？我终于明白了她的苦心，我是这样笨，这样迟钝，让她为了操碎了心，心碎了一地，我连声音都没有听到。天底下，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我是她的全部，她也是我的唯一。长着和她一样的鼻子，有着和她一样的性格，她是这个世上我独一无二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