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素自述八十四赫拉克利特

　　赫拉克利特的全盛期大约在公元前6世纪末。他的生平，除了知道他是出身于一个贵族家庭外，我们几乎是一无所知。由于他的著作只有极少的残篇留存，我们在把握他的思想上有相当难度。赫拉克利特说话带有一种预言家的味道，语言精练优美，有着不少生动的比喻。在谈到永世轮回时，他说：时间就像一个玩跳棋的孩子，而国王在使用权力时就像孩子一样。对于那些感觉迟钝的人，他用这样辛辣的语言来予以挖苦：一个愚笨的人即使在听，也像聋子一样：他们在不在都是一样的。还说：如果其心灵弄不明白自己的语言，即使他们有眼睛和耳朵，也不能说明他们就是人。
　　毕达哥拉斯创造了和谐的观念，赫拉克利特在这一基础上又创造了一个新理论，这一哲学新贡献的内容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是存在于对立统一之中。世界就是在对立斗争的后面隐藏着的和谐一致。这种普遍性并非可以直接看清楚的，因为自然往往会隐藏真相。在他看来，和谐似乎是难以察觉到的。隐蔽的和谐要比公开的好。实际上人们往往会忽略了和谐的存在。人们搞不明白，对立着的东西怎么可能又是彼此一致的。这是相反的张力之和谐，就像琴弓和七弦琴一样。
　　这样，斗争就成了世界保持勃勃生气的动力和源泉了。荷马说得不对：‘让斗争从众神和人类那里消除吧！’他不明白，他所希望的是宇宙的毁灭。如果他的祈祷成为现实，万物都将灭绝！赫拉克利特说：斗争是万物之父。我们应该从逻辑上，而不是作为一种军事语言，来理解这句话。这种观念要求有一种新的基本物质来体现出活动的重要性。赫拉克利特选择了火作为这种物质。万物转化为火，火又转化为万物。一盏油点燃的灯，其火焰看起来好像没有动，实际上那油一直被吸上来，油变成了火，油烟在燃烧时又落了下来。世界上的一切就是这样转化的。没有一件事物是可以保持不变的。你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因为流动的水已经不同了。人们因此将万物都在流变之中这一名言归之于赫拉克利特的名下。苏格拉底也称赫拉克利特一派为流变者。
　　将赫拉克利特的这句名言同他的另一些话作一对比是很重要的。他说：我们踏进、又没有踏进同一条河；我们存在、又不存在。猛一看这里的说法跟前面的话并没有什么不同。实际上这里的话体现了他的另一思想，关键是后半句话。我们存在、又不存在的说法很有深意，其意思是，我们存在的同一性在于永恒的变化之中，或者用后来柏拉图的话来说，我们的存在是一个永恒的发展过程。赫拉克利特还有一个说法是上坡和下坡是同一个道。我们首先按照它的本来意义来理解：一条斜斜的道是上坡还是下坡，关键在于你是怎样走。赫拉克利特的对立理论告诉我们：各种境况中，最为根本的就是互相冲突的东西。他的最为惊世骇俗的话是：善和恶其实是一回事。这里并非说善和恶是完全一样的，而是说，正像一个人不能想象只有上坡而没有下坡一样，人们不可能只是了解善，而不知道恶为何物。实际上，例如，如果你把这条斜斜的道给铲平了，将上坡的路给破坏了，那也就破坏了下坡的路；善和恶的关系也是这样的。
　　如此说来，万物在流变之中并不是很新的思想，阿拉克西曼德就有类似的观点。不过赫拉克利特对此的解释要比米利都学派更为深入。他关于尺度的看法主要来自毕达哥拉斯。只有保持适当的尺度才能让事物在永恒的变化中存在。无论是对人还是对这个世界来说，这都是一个真理。
　　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是按照一定尺度变化着，人的灵魂也是一样，也有干和湿的变化。湿的灵魂没有火来控制它，就会变得衰弱甚至解体。与此相反，干的灵魂是最有智慧、最优秀的。不过我们也不能过分地称赞它：火如果太多，就像不受控制地变湿一样，会导致灵魂的毁灭。但不管怎么说，被毁灭于火也许要更好一些，因为死得越是壮美，获得的就越多。赫拉克利特这样说的理由是：火是永恒的物质，这个万物共生的世界不是某一个神或人创造的；它过去、现在、未来都是一团永远燃烧的火，按照尺度有时十分明亮，有时较为暗淡。
　　同色诺芬一样，赫拉克利特对于当时的宗教是十分憎恶的，无论是奥利比亚式的，还是奥尔菲式的。他认为，人们不会因为举行某种仪式或牺牲就变得善良起来。他很明白地看到各种仪式的表面化和原始性。这些人劳而无功地通过污血来净化自己，这正像一个人在烂泥中想要洗净自己的脚一样。任何注意到这一点的人都会认为他是一个疯子。这样下去是没有好结果的。
　　不管怎么说，获得智慧只有一途，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准则，也就是对立的和谐；遗憾的是人们往往对此不知不识，尽管它是无所不在的。我们说的这个准则，他们无论是否听到，都无法理解。世界万物都是按照这个准则运行，然而当我把每个事物分门别类解说时，他们听明白了我的话，也听明白我所说的事，却仍然无法理解这个准则。如果我们无法把握这个准则，任何学习都无济于事。好像学了不少东西，但并没有让人理解。我们在黑格尔的著作中会再次看到这种观点，而赫拉克利特则是最早提到它的人。
　　虽然那个普遍的准则或逻各斯到处体现出来，人们却视而不见，好像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智慧似的。因此，众人的意见并不构成那个普遍的准则。赫拉克利特对芸芸众生持蔑视态度，因为他们无知无识。他骨子里是一个贵族，主张让最优秀的人掌握政权。伊弗索人应该自己去上吊而死！应该将他们当中的成年人全部绞死，而留下未成年的孩子呆在这个城市里，因为他们抛弃了那个最优秀的人荷玛多鲁斯，并且说：‘我们不需要最优秀的人；如果有这样的人，让他滚到别的地方去吧！’
　　毫无疑问，赫拉克利特认为自己很了不起，不过这一点也许是可以原谅的。无论他有什么样的缺点，他都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承前启后，总结了前人的重要观念，并且给了柏拉图以十分巨大的影响。
　　西方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