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七十多篇杂文,大多数是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用公今度和丁艾的笔名,陆续在报刊上发表的。 关于这些短文本身,似乎没有更多的话要说了;它们犹如其中一篇的题目《触景生情》那样,正是触景生情的产物。凡有歌颂、批评、议论、畅想、宣传,都是有感而发,也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深意。倒是公今度这个笔名,可以趁此机会说几句,以了却一桩公案。 为了这个笔名,曾在史无前例的十年中,挨到了真正的棍子。光是注释这三个字,大字报加起来足有几十公尺长。上纲法里有的谐音影射法或鸭蛋寻骨法,对这个笔名,都使用上了。有人一口判定这公今度就是攻击今天社会主义制度的缩写和密写。我的罪名已经很多,原以为也不在乎增此一条,所谓虱多不痒了;殊不料,这一条还很厉害,据说这是蓄意反党,与路线上的错误大不一样。所以,有几种版本的《罪行录》上,这一条是作为领头材料而打了重点的。但这样被打倒了几十次以后,却还是有人老不放心地来探问: 你不是想说:‘公是今天的制度’罢! 也有的竟不怕冒为我翻案的嫌疑,一再来求证: 喂!‘公今度’是不是‘让老夫今天来衡量衡量’的意思? 我只能老实交代:嗯嗯!都不是的。 确实都不是的。我难道能为了减轻罪责而昧着良心说谎么?于是公今度攻击今天社会主义制度,差不多就此定了案。之所以说差不多,因为即使一百次定了案,还总是有人觉得心里不踏实,第一百另一次来问你用‘公’,为什么不直截了当用‘攻’?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 但是,问题确实是有一个的:我究竟为什么鬼迷心窍地偏偏选了这么一个笔名呢?并且明明在风暴刮起以前的好几年,有人就好心告诫我说:这笔名不吉利!别用它!而我却硬是不听忠告呢? 记得那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一天,写完一篇杂文,吐血了。请别误会,我并不是说文章写到了呕心沥血的程度;实在只是支气管扩张的旧病发了。吐血是件雅事,可以借此学学那位吐半口血,两个侍儿扶着,恹恹的到阶前去看秋海棠的才子。不过,天不作美,这血吐来不止半口,而居然大有要吐一痰盂的趋势,且既无阶下花圃,更无那怕一个侍儿,这扮演才子的一幕当然只好拉倒。然心有不甘,待血一止,就随手拿起一本线装的诗集,表示自己虽不看秋海棠,也一样可以附庸风雅的。并且杂文还缺一个署名,抓个阄,挑个笔名罢。这一翻,就象碰上鬼似的,翻到了这首《箜篌引》。那还是儿时,坐在老子的膝上学吟诗。那第一首是:登彼西山兮,而这《箜篌引》便是上口的第二首。 人问我,这是首什么诗?现在当然可以揭晓了,全诗四句: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一读这诗,就想起那时用稚嫩的苏白象唱歌般吟哦的情景。这第二句铿锵上口,改一个字,去掉一个边傍,于是就有了我这个公今度了。当时,一位好心的同志在旁边,看到第三句堕河而死,就大不以为然说:不要用这笔名!不吉利!我虽然吐血,却并无俗语所说的气管炎,且又牢牢掌握着自主权,对这好言相劝置若罔闻,因此署名公今度的文稿就发出去了。六一年以后的文章,差不多都用了这个笔名,谁知道,竟惹来了以后几年的莫名的忧患! 要是当时听从劝告,废了这个笔名,就能超生了么?也不见得。说老实话,如果不用公今度而用歌今度之类的名字,也一样逃不脱被横扫的厄运的。攻击可以是社会主义制度,歌颂就不能是资本主义制度么?这一点到精通上纲法之后,才终于弄明白的。当时恨了好久的这首倒楣诗,其实完全没有恨到点子上。公今度何罪?公是今天的制度么! 四人帮垮台以后,重新拣起笔来写杂文了。为了证明没有多少余悸起见,署名时就依旧用了当年招祸的三个字。简单说,这就是公今度引起的前前后后。 至于另一个笔名丁艾,命运也好不了多少。据说这是为丁玲、艾青招魂的。这些人全然不管这笔名最早见于一九五三年;他们更不知我这个人爱‘卜’成性,杂文虽然有时写得冠冕堂皇,灵魂深处的封建迷信残余却是不少。这两个字同样是抓阄抓来的。张天翼先生的名著《两林故事》里,就教导有指字为名之法。如果要替兄弟俩取名字,不妨拿一本字典,一点点到一个菜字,叫大菜小菜,这不太好,重来;再一点,点到了便字,叫大便小便,更不好,谁听说过哥哥叫大便,弟弟叫小便的?第三次才点到了林。大林小林好象就是这样出的名。我还记得,点到了丁字以后,也点了个上不得台盘的字眼,只是几番更换之后才碰上了这个艾。前面说过,问题全然不在这两个字,丁玲、艾青两位即使没有遭到不公正的对待,我的日子同样不会好过。不是吗?有些急巴巴地改名为学江学彪之类的人,就一同鸡犬升天了么!也未必。到了不知哪一天,这个人不是好人,照样可以一个巴掌打下来。所以,要在丁和艾上找个把打倒的由头,岂不易如反掌! 写到这里,回过头去看看,这实在不象一本书的后记了。现在再来写这些俱往矣的陈芝麻烂谷子干吗呢!要说理由,就是一个:一个笔名的命运尚且如此,在只要有杂文便是三家村黑店的掌柜或伙计的年代,写过百十篇杂文的作者,会有怎样的下场,不是全然可以想见的么! 杂文的命运的确从来就不大好。现在,被刺刀见红而打倒,庶几可以免了。什么报屁股啊,豆腐干啊之类的讥笑,也可以不计,杂文本来就是泥碗瓦碟不登大雅之堂。名啊利啊的点点戳戳,却也时有所闻。写文章宣传党的政策,也捏得成一桩罪名,上纲法的余沥实在也流传得过于久长了。 最后要说,因过去的文字而被诬攻击社会主义制度,这是冤枉的。不过文章确乎写得并不好,包括现在这七十多篇在内,不值一看。因此,要向花了钱来买这本集子的读者致歉。同时,要谢谢林放同志在病中为这本书力疾写序。要谢谢曾是同棚难友的朱东润同志为这本书的封面题字。当然,还要谢谢当年劝我不要用公今度笔名的人,她永远是我蹩脚文章的第一个读者,十年携手共艰危,曾有多少个夜晚白天,还为了那批杂文而担惊受怕啊! (1982年7月18日) 赏析作者为自己的杂文集而写的前言或后记,往往就是一篇好杂文。公今度《〈魂兮归来〉后记》,正是一篇杂文佳作。它为全书增色添辉,是一件漂亮的凤尾。 这篇后记的写作特色,最为突出的是感情真挚。它集中地叙述了大革文化命十年间降临于自己头上的一场灾难;笔名风波。作者被卷进了文字狱之中,公今度的笔名竟被判定为攻击今天社会主义制度的缩写和密写。可以说,作者对这一事件的叙述文字,字字句句都饱含着血和泪。本文很有力度,而力的来源正是作者真切深沉的感受。作者做文章的主旨是凡有歌颂、批评、议论、畅想、宣传,都是‘有感而发’,这篇后记卓著地体现出了作者的杂文写作主张。 可贵的是,作者对真情实感的抒写运用了较高的艺术手法。 其一,曲折错落,引人入胜。作者不是平铺直叙地只满足于辞达而已;作者遵循人要直,文要曲的写作规律,在谋篇布局上显示出了纯熟的笔墨功夫。从那荒谬绝伦的判定,写到为何使用了公今度的笔名,及至写过百十篇杂文的作者,即使采用别的笔名,日子同样不会好过,这些文字,让读者如入苏州林园,觉得处处美不胜收。这些艺术手段的运用,深入开掘了主题思想,增益了文章的力度。 其二,材料杂陈,内容丰富。作者根据陈述的需要,将种种材料信手拈来,增加了文章的信息量。读者从中看到了上纲法的展览,进而《箜篌引》、《两林故事》等一件件事物杂陈于读者眼前。至于那有人老不放心的探问内容,歌今度的推理,学江、学彪的遭遇等,也都是具体而生动的材料。这些事,寓着理,显现了杂文写作寓理于事的鲁迅手法。 其三,语言幽默,情趣横生。本文通篇的笔调都很轻快明朗,富于幽默感;而其中又多有闪耀着智慧光彩的幽默语言。谐音影射法、鸭蛋寻骨法、被打倒了几十次、扮演才子的一幕当然只好拉倒等,都让人读来有一种哑然失笑的快意。这些语言,有力地加强了讽刺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