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苍天七十五落花流水春去也

　　第二日午后，林烈依嫂子指定的地点孔雀桥畔等候凌波。桥下一带寒流，水落石出；桥畔几篷竹子，凤尾高扬，拂扫着漠漠长天，放眼望去，黄尘衰草，冻云不开。
　　凌波来得迟了，她骑一匹栗色的鬃毛油亮的骏马，穿一身黑缎滚边的紧身衣裤，裹一条黑缎巾帼，簪一朵雪白的玉莲花，腰间一把青铜短剑，她挺立在呼啸的北风中，貌若天仙冷若冰霜，那张天生丽质的面庞上闪着圣洁而冷峻的光彩，使人不敢逼视。林烈重孝未除，浑身缟素。两人对立着，形成鲜明的对照。
　　她的出现，黯淡的氛围一霎时鲜亮起来，林烈迎上去，小心翼翼的招呼一声燕燕姑娘。凌波后退一步，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只将刀子似的目光剜着林烈。林烈心虚，避开她的目光，搓搓手不知说什么好。
　　凌波见此，冷哼一声：大将军雄才盖世神勇果决，何必扭捏作态，直说吧，叫小女子到这有何贵干？
　　林烈探问道：皇上赐婚，我嫂子跟你说了吧。话一出口，他就懊悔言语孟浪了。沉甸甸的负疚感压迫得他言不由衷。
　　赵大虎失魂落魄抱一只酒坛子醉得东倒西歪浇得满头满脸透湿自轻自贱自怨自艾的场面被这话激起，凌波冷笑道：大将军在朝中飞黄腾达，炙手可热，以至大齐天子朝廷要员个个围着你转，搞什么奉旨订婚的把戏！别以为你倚势压人就可以一手遮天，我谁也不怕！赵大虎呜呜咽咽诉说田元帅亲自登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希望他深明大义忍痛割爱，他唯有屈从，遁入空门落发为僧以了残生。凌波为此错疑在林烈身上。
　　林烈早料到她必有误会，忙辩解道：皇上赐婚，为的是笼络人心。我哀伤不暇，哪有功夫起这念头。
　　凌波回思自己的话，反显得自己自作多情，不由得又羞又恼，道：林将军天生贵种，当然不把我这山里的野丫头放在眼里。皇上拿你当宝贝供着，你何不图他那倾国倾城的金枝玉叶萧湘公主为妻，那时驸马爷娇娃在怀，青云直上，这才是你最得意最威风的时刻！还请将军高抬贵手，饶过我们这对愚夫民妇，行善积德再修来世吧。张金杰明知凌波心系林烈，从中挑拨，闪烁其辞，使凌波产生了一丝醋意。
　　林烈凄然一笑道：我若是这样的人，叫我即刻天诛地灭。姑娘恨我，何必扯上别人。
　　将军也不必发毒誓，我与你早已形同陌路，恨从何来。我只想问一声，你为什么信誓旦旦又出尔反尔？这句话在心头捂了太久，一旦吐出来，她如释重负。
　　林烈回首往事撕开人生的伤口，说到身不由己处处碰壁满无处话凄凉处，禁不住泣不成声。年少时多少七彩斑斓令他感动得情愿以生命博取的美梦已落花流水风烟俱净了，一心难与命争衡，他夫复何言。
　　凌波却面带鄙夷，她万万没有想到，昔日洒脱不羁敢作敢当一诺千金的小林子竟然是一条委曲求全仰人鼻息任人摆布的可怜虫。她把他引以为豪，她为他伤痕累累，而峰回路转之后，她固执地守望的英雄却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她为自己叫屈。
　　长生湖畔一别，她便迷失在醉人的绮梦里，为什么鼓乐喧天，迎亲长龙，大红花轿喜盈盈地在山林深处闹腾起来的时候，总是梦醒时分，一切都烟消云散。
　　她望眼欲穿，机会终于来了，师父命她和雨兰同往露华山协助田元帅破阵，她满心欢喜，为能见林烈一面。意想不到的是，一向活跃在战场的他，此时却神秘的失踪了。她失望之余，为逼出林烈，她交出师父的阵图，追随田元帅大破林辽的天地阵。但林烈却始终不露脸。她悲愤交加，伤心欲绝。
　　更痛苦的是，她刚踏进家门，舅父就逼问她是否私会林烈去了，她不答。舅父摊牌，把她许给了至交好友赵悔之子赵大虎。她又急又气，誓死不嫁。她的母亲因天生质丽，被富家公子勾引了去，却不能见容于豪门，那公子始乱终弃，她母亲生下她后含恨死去。舅父燕尘剑把她拉扯成人。他惟恐外甥女像她娘一样误入歧途，被王孙公子玩弄毁了一生，有生以来第一次举起结满老茧的厚重粗糙的巴掌向她扇去，她脸色血红，泪水盈眶，愤而出走，半夜寒风呼啸鬼哭狼嚎残月如钩野火明灭，她跌跌撞撞连滚带爬狼狈不堪摸到苍梧观，一头扑在师父怀里，呜呜咽咽哭了半宿。
　　林烈默默地望着她，分明听到她心碎的悲声。他幻想如儿时那样用自己削的竹笛为她吹一支欢快的曲子，或杜撰些神异怪诞的笑谈，引逗得她破涕为笑才罢，然后抱起她恣情地转上几圈让朗朗的笑声响彻山谷。他甚至幻想她这梦中的新娘神话般得的与他再续前盟重结旧好。这念头如风雨之夜的闪电，一划而过之后，又是沉沉的暗夜。秦珏烙在他灵魂深处的影像太深，那一种身心合一超越生死的爱恋，只怕他一辈子也摆脱不了；更何况他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便无从向她承诺给她一生幸福，奢望与她携手同行，明摆着会误了她的一生。他只能给她一点补偿。
　　林烈从怀中掏出一个雪白的小包，揭开几层绣着鲜亮的荷花的帕子，露出一块奇异的玉石，他郑重地捧到凌波面前：这颗相思子，我寻觅了三年，总算没让姑娘失望，收下吧。他曾委托羽琪转赠玉石，凌波却瞧也未瞧，摔回羽琪手里。林烈明白她的怨怒，只是一直未找到合适的机会面对她。
　　凌波看那玉石，玲珑小巧，晶莹剔透，光泽鲜润，状如雨后坠在叶尖上欲滴的水珠，中心映着神女飞天的鲜红的剪影，奇异的是莹亮如清泉的玉质中的红影，飘然欲舞。玉石压在一片粉红的莲萼上，宛然垂在姑娘脸颊上的一颗粉泪。凌波的目光从宝光瑞气的玉石转到林烈那张虔敬的脸上。
　　四年前令她心醉的一幕从记忆中跳出，荷花淀之畔的水榭，沐浴着朝阳。她为他饯行，她自称家中有一面宝镜，只要得了这颗相思子在镜面上一转，便不论万里之遥，阴阳之隔，都能照见相思人儿。他一笑了之。她生气了，指天画地发毒誓急得恨得眼圈都红了，她最后说，不知多少回梦里得了这宝贝，扑入母亲的怀抱。他感动了，两人都流了泪，他握住她微颤的手，说：燕子，无论天涯海角，我一定要找到这颗相思子送给你。
　　凌波从锦帕上拎起玉石的穗子，晾在眼前细瞧。思绪又回到二年前，舅父逼婚，她夺门而逃，夜走深山。舅父不放心，一路寻呼，不慎一脚踏空，跌落山涧，伤势惨重。弥留之际，他把凌波托付给赵悔父子二人。她满面泪光语塞声噎却固执地摇着头，今生今世她认定了小林子。燕尘剑抱着小妹遗下的宝镜，连声痛呼：小妹，小妹，为什么燕子还是这个命啊！镜子跌落，碎成好几瓣。她的舅父含恨而去，她哭昏过去。而她朝思暮想曾经信誓旦旦自以为必将珠联璧合的意中人却背弃海誓山盟另图新欢对她掉头不顾。云破天开有情人终成眷属只是她一厢情愿，想到此处，她羞愤交集肝肠寸断欲哭无泪。破镜不能重圆，还要相思子何用，她冷笑一声，随手一扬，鲜红穗子缀着莹亮的玉石在空中舞出一个优美的丽影，投入孔雀桥下的澹澹寒波中。
　　你林烈痛心地叫道，赶上桥头，只见孔雀桥下伤心水，卷去相思再不回。他重重地拍在栏杆上，一声长叹。他为这相思子攀神女峰访湘神庙探公主坟直至闯皇宫后院，他不惜捕风捉影凡有相思子的蛛丝马迹处就由他铤而走险的行踪。寻寻觅觅，一无所获。直至父亲逼婚，他被关监禁，为情所困，寻死觅活之际，他砸父母为保他长命百岁自小戴在他身上的玉石，玉石碎了，摔出了这相思子
　　凌波冷笑道：可惜了这稀世珍宝，林大将军，你心疼了。林烈苦笑道：姑娘不喜欢，它还称得上宝贝吗？不过草芥尘埃罢了。这倒是肺腑之言，喜欢时就是无价之宝，见异思迁喜新厌旧时便视为尘埃。凌波话中带刺。林烈凝睇着她秀美的脸庞，无限伤感，道：我对你的心一如当年。可林烈一个不中用的人，本来就配不上姑娘这样神仙般的美人。
　　你中不中用与我何干，我的小林子没有了，再也找不到了，凌波哽咽着说，眼中带泪，她翘首痴痴地远望着家乡的方向，自言自语，小林子，我已经埋你在桃林深处，为什么还是不甘心，东奔西走找你回来，我这是何苦啊！
　　林烈的心被这话割裂着，真是一字一刀，泪水迷了双眼，他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凌波拭了泪，回过头，自嘲似的笑了，道：大将军，你别见怪，我不是安心咒你。我把小林子留给我的木剑、竹笛、风筝、泥人各样玩艺全埋在桃花林里，垒成一座坟，立了一块碑，想他的时候就去哭几声。
　　林烈的目光痴痴迷迷地停在她秀美的脸庞上，凤凰山下一度义结金兰再度私定终身的情境梦幻般的漫上心头，与那桃林深深掩孤坟，落红如雨愁如海的无边凄凉溶在一处，叫人不抛眼泪也无由。
　　他激情奔涌，不能自已，跨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自然而然地贴在自己的胸口。她的指尖冰凉，而他的心也凉透，他不知是为了捂热她凉浸浸的手指，还是想暖一暖他冰冷的心房。他的情感冲决了理智的防线，说：燕子，如果有一天我跪在你面前，求你宽恕，与你再续前盟，共结百年之好，你能给我机会吗？
　　凌波听着他动情的话，望着他泪淋淋的脸，熟悉而又陌生的眼前人，她迟疑了。但他流露在话语中神色中的一丝乞怜的意味，分明的暗示她，要想林烈复位，变成她心仪的小林子，永远不可能了。拖泥带水不如一刀两断，她的话斩钉截铁：我心里只有小林子，没有大将军！
　　他一震，醒了，梦幻的迷雾烟消云散。他牵挂着她，惟恐她的前程风雨载途，何况赵大虎街头被欺落魄狼狈的一幕尤其使他难受，他叹息一声：可赵大虎配不上你。这话如尖刺在她心头扎了一下，在她听来，话外藏着高高在上不屑一顾的轻狂。她冷哼一声：大将军自以为在朝廷春风得意青云直上，在江湖一言九鼎一呼百应，如此尊荣显贵，可谓举世无双。殊不知竟弄到父子离散妻儿不保孑然一身的地步。你在人前点头哈腰装孙子一副奴才嘴脸，你不过是别人拿捏在手的玩偶罢了。哪像赵大哥胸怀坦荡敢爱敢恨不受尘俗半点羁绊。再体面的奴才也比不上光明磊落的山野村夫！你这种人我打心眼里瞧不起！
　　林烈只觉得一阵阵悲从中来，为她也为自己。他呆立着不动也无言，茫茫愁渺渺恨漫卷心头。燕子今番决绝，好似惊鸿照水，临去秋波再一瞥，从此振翅飞去无迹可求，惟余寒江落日烟水苍茫。
　　凌波言重了，却不肯软语道歉，默默良久，反挑起几分怨怒，道：大将军，没别的话，我可要回去了。说着，翻身上马，高喊一声驾！林烈猛然惊醒，踉跄两步，扑上前去，死死拽住马嚼子，眼中尽是哀求的神色，不放她离去。你还有什么话说？凌波等着他开口，甚至等着他再度牵起自己的手回到桃花林回到风花飘洒笑语飞扬的日子里去。情急之下，林烈不知是迫于皇命难违还是曲意挽留，道：小生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姑娘成全。皇上赐婚，只要姑娘虚应下来，助我换得兵符。一年半载之后完婚之时，小生去留，全凭姑娘一句话。
　　你居然想到利用我！凌波被激起满腔悲愤，他的话何其理智，何其冷酷，如此坦然把婚姻作了交易，完全是市侩嘴脸！他们当初的一片赤诚被他出卖了践踏了，她冷笑一声：大将军真聪明！可我一个山里的野丫头帮不了你。你不如效法张金雄，去攀金枝玉叶，你若娶了萧湘公主，便可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一步登天，位极人臣也不在话下。你低声下气看人脸色惟恐得罪新主子我管不着，想叫本姑娘陪你趟这浑水，办不到！
　　林烈话一出口，已自悔恨，他惭愧，何以变得如此矫情，如此恋栈优柔寡断。他的手松开了，后退一步，闪在一旁，道：小生强人所难了，姑娘放心去吧，皇上那儿我自有交代，绝不为难姑娘。
　　你看着办吧。凌波未提防赐婚一事就此了结，莫名的惆怅弥漫心间。她该走了，却忍不住回头望了他一眼。他浑身缟素，形容憔悴，神情落寞，两行清泪已悄然滑落。她的心一阵揉碎似的痛，想道一声珍重，却被什么堵住似的说不出口，只得扬鞭打马，绝尘而去。
　　目送凌波远去，林烈如泥塑木雕一般，独立萧萧冷风中，茫茫荒原上，泪水扑簌簌地落战马扬声哀鸣，踢蹬着，试图挣脱马缰。他从沉落到冰点的绝望中清醒过来，战马摇头俯首贴近他，那乌黑闪亮的大眼睛分明噙着泪花，他搂住它的头，又一阵锥心的痛楚，仿佛见了战后尸横遍野，腥风吹卷残旗，阴云漠漠荒烟野蔓的场景，这匹失主的战马徘徊于尸骸间，声声长嘶，哀声不绝。
　　林烈辞婚，皇上很不痛快。林烈自有托辞，但皇上绝不相信。林烈一次又一次不领情，到底怀恨在心还是另有图谋？朝廷之上宫廷之内，又掀起一些流言蜚语，中伤林烈。皇上疑心愈重，深感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