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的元宵节过后,没过几天便开学了。那时,上学念书对于不识字的母亲和念了几天冬书(旧时农家子弟冬天农闲时进私塾读书)的父亲来说,是没多少概念的,似乎种地打粮、养家糊口就是生活的全部。直到负责任的王晓梅老师上门劝说,让我们姊妹们上学时,才稍稍转变了他们半辈子的思想观念。但这也如往小河里扔石块,激不起多少涟漪的。 王老师长得微胖,眼睛大大的、脸庞圆圆的、不笑不说话,是从城里来的一名民办教师。穿戴十分整洁时髦,当我们刚认识的确良、的卡时,她已穿着的确良衬衫飘飘然了;油油也搽得怪样的清香,根本不是村里女孩子用的那种贝壳油油。走起路来一阵风,轻盈得像只燕子,把香味不经意地就送到了人们的鼻孔里。她是村里标新立异的二月花,时尚、阳光、靓丽。 王老师大概那时也只有二十来岁吧,年轻漂亮又有文化,在孩子们心中是真正的女神。不仅如此,也吸引了村里的年轻人有事无事、有意无意地去串门。尽管他们知道王老师是不会嫁给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的,也不会在这山村久留,但是凭着对美的向往、对城里人的羨慕和对有文化人的敬仰,夜晚的学校成了他们溜达的主要场所之一。 那天晚上,王老师和村里的一个小姑娘相跟着来到我家。在昏暗的灯光下,更显出她的秀丽与端庄,特别是微笑时两个甜甜的小酒窝时隐时现,动人极了。让孩子们上学吧,只有文化才能从根本上改变你家贫穷的状况啊。老木啊,这苦你一辈子还没受够?还想让孩子们和你一样在土里刨一辈子?过个日月还不是有上顿没下顿,被人看不起?你就不看村里的牛则,穿得‘崭掛’新,骑着自行车,全村人谁不羨慕父亲依旧吧嗒吧塔地吸着他的椿木烟袋,一只手在脏兮兮的烟布袋上搓了又搓,疑惑地看了王老师两眼,沉默不语。母亲却满脸羞愧地说:王老师,你说的不是不对,可是一来我家穷得连口粮都没解决了,有一个孩子或许能多挣一两分工分;二来上学得花钱,尽管你说学费统一队里管,但本本铅笔总得自家买吧?自古上学堂是有钱人的事儿,对穷人来说只是一种念想;三是和村里的孩子说话不一样,会欺生克打的。再说了他们也不一定想念,散漫惯了,怕到学校里坐不住,反而影响了你的教书 王老师一边拉着芯则的手,一边说:多水灵的孩子,不上学怪可惜的!弄得连羞带怕的芯则直往后窑躲。皮则他妈,主要是你们的思想问题,对念书认识不够。这几种情况根本不是事儿,我来帮你们解决。要不这样吧,趁现在农忙还没开始,先让他们试着上些日子再看;再说了,农忙时也可请假啊,说不定到时还放几天农忙假了。就让她们明天来吧! 王老师的热情家访,再加上她请老队长来劝说,终于在几天后,我和芯则上学去了。 座落在村中央的学校是由一溜四孔窑洞、和一个比较宽敞的院子组成。说是四孔窑洞,其实生产队的库房就占了两孔(我们常常踮起脚从破烂的窗格子瞅里面惹人喜爱的金黄的玉米和成囤的谷子),剩下的两孔,一孔是教室,一孔是老师的办公室兼宿舍。教室位于中间,虽说都有门窗,但也是缺胳膊少腿,纸糊的窗户更是经不住风吹雨打与孩子们的折腾,一个个眨着黑色的眼睛,长着长长的白眉毛。经常有小鸟窜入教室乱飞,引起同学们呼喊与捉拿,好不热闹原因是紧挨着的库房是小鸟们经常光顾的地方,是小鸟们冒着生命危险觅食解馋的极好去处。也许有的小鸟大脑的神经总枢的定位功能不准,稍一偏差便飞错了门。这一错有的就命丧黄泉了,成了一些孩子回家后放在炉堂烧的一口肉;有的不死也会吓得魂飞魄散,扑腾尖叫着狼狈逃命。教室的墙壁大部分是黑乎乎的,说是黄土墙已看不出一点黄来,是在炉烟熏染和孩子们的双重加工下,幽黑的出奇。偶尔有几处泛白的点缀,那也是爱整洁的女孩子用面丝(用面做成的浆糊)贴几张白纸来给她自己营造的优良环境。 黑板倒是有两块,横竖各一块。叫黑板只是个名字而已,颜色大多已经灰白,有的地方还露出黄白的原木颜色。也许由于当时合木板时木工师傅没把胶水熬到,就草草拼合;也许承载了岁月与知识的双双磨练,深深的裂痕常常把一个个完整的汉字腰斩得歪歪斜斜,断断续续。中间横放的一块是高年级用的,占了正面墙的大部分地方,像正房一样有理霸横,而竖放的一块像刚入门的小妾,秃秃缩缩地站在墙角,只有庄户人家的案板一样宽,这是幼稚生用的黑板。高高低低的课桌参差不齐地排成两列,中间空着宽宽的凹凸不平的地面。课桌上根本没有一个平整的面子,大小窟窿、长短线条与各种字体装扮得像欧美油画大师们笔下的印象画,更像是集了绘画、书法、雕刻为一体的艺术大汇菜,是艺术中的艺术。上课时,我常常瞅着这样历史的印痕,怔怔地盯着它,揣摩着其背后的故事,把自己的思绪放了老远老远。 校园内别无他物。只是西南边较远的地方是男厕所,较近的地方是女厕所。一根上面挂了一个比牛铃大好几倍的骆驼铃的并不笔直的死枣树杆,孤孤单单地站在院畔。这驼铃,便是发号施令者,遵守一上二下三开饭,放学能把钟捣烂的规则,指挥着学校的作息。每当下课铃一响,同学们便蜂拥而出,灰尘满天;上课铃一响,个个头和喝水葫芦一样不情不愿地趿拉着个露出鸟儿子一样的破鞋返回教室,用烂布絮絮的袖子在头上擦来擦去。以至于许多年以后,我仿佛还能听到那有规律的沉稳悠扬的驼铃声,也仿佛看见王老师倾斜着微胖的身子用双手吃力地推动着那根缀着铃铛的枣杆,和那被晨风吹起的一溜溜刘海 其实,上学并没有母亲想象的那么糟,受人克打;也没有王老师说得那样好,有事告她,她教训。可谓是有苦有乐,有悲有喜。或许正因为学校也有乐趣、学习也有趣味,才坚定了我上学的信念,也才有了我后来的成长。 那时,村里一般都是两顿饭,夏天农忙时,才是三顿饭。学生上学是跟着生产队的作息时间安排的。早晨,和上地的人们一样,天刚闪明就得去学校了,跑步、背书、上课。到早饭时常饿得前心贴后心,肚子咕咕直响。直要听到送饭的婆姨叫唤:送饭来送饭来才知道今早的饿神终于要过去了。这叫唤的婆姨是队里专职送饭的,要把上地的男人的饭从各家各户收集起来,然后挑着缕缕絮絮的沉甸甸的担子,摇晃着各式各样的饭包、罐子、水壶上地去了。我们的放学,自然是在给大人们送饭之后才放的。每天早晨,在教室里听到送饭声时,觉得格外的亲切。那种对食物的渴望,没饿过肚子的人是绝对想象不到的。 芯则比较大些,分到了一年级,我是幼稚生(当时村里这么叫)。一年级发书,幼稚生不发。幼稚生只是照着黑板,老师写什么就抄什么,有时一上午就一个P字母,盯得让孩子们发毛。或许是第一次上学,芯则对书十分爱惜,用牛皮纸包上了皮皮,压得展展的,还专门请了高年级的同学写上了木芯则三个字。这书她一般不会让我看的,怕我不小心揉下搁折折,滴上水点点。我只有趁她不在时,偷偷地拿出来,看里边的图图。有时一张一张地用鼻子挨上闻新书的草木香味,看这一张和下一张有什么不同;有时用眼睛向书渐渐靠近,直到把一个个清楚的字盯成了一片模糊;有时拿一根半截子铅笔,坐在院子西边的烂窑洞里,照着画图图,直到家人叫骂起来,才匆匆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