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枫 湘湖,听起来地处湖南,其实在浙江。这里的鱼,据说味道鲜美。人们每天早晨赶到码头,去挑选新鲜打捞的渔货。我联系了相关人员,跟船夜捕。 湖面浩荡,不过是更大的池塘。它们在劫难逃。 3:45 路上,没人,只有两侧压低的树影。整个世界,像睡在沙床上的一条黑脊巨鱼,几乎不动;唯一片大鱼鳞似的月亮,剥落,漂浮。 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汽车驶向约定的地点。路过一些旅游接待酒店,停车场空旷,液晶屏以醒目红色,显示还有三百五十个车位。除此,夜晚呈现低彩度,近于黑白效果。一只黑白花的猫,梦游般,穿过雾里的灌丛。 湖水在雾气下荡漾。无声。 4:02 打鱼的船有两条,前后而行。舟体轻薄,一只比另一只更轻。前面那条是电动的,窄长,形似威尼斯的贡朵拉,拖曳一只几乎等长的白塑料船。后面那只,船体薄得像是放大的纸船。每只船上坐了个渔夫,衣服上的反光,如渔网上闪动的浮标。 我换乘雅马哈150,驾驶摩托艇的是刚才的汽车司机。跟随先行出发的渔船追赶过去,摩托艇在湖面形成宽阔的尾迹。我站着,风大,我用一只手勾牢船上的栏杆,用另一只手摸摸挂着的救生圈:气体充满了,硬得像石头。 浪大的时候,动力充沛的船只尚不能行;一尾相比之下弱力的、仅以肌肉搏击的鱼,却可以。鱼没有四肢,陆地上寸步难行,在水里畅行无碍。水到哪里,就能把它们送到哪里。今夜,水会将一部分鱼,送到无水之地。 4:17 几盏夜灯照耀着石孔桥,穿行过去的两条船并未马上开始作业。他们慢慢靠近苇丛,把那条薄壳的空塑料船拴系在那里。两个男人回到电动船上,分坐头尾。驶离苇丛之后,他们开始放网了。隔着黑暗和距离,我看不清他们的动作,隐约觉得,他们的动作,像把即将插植的秧苗扔到水田里。 想起前两天,我跟船去钱塘江。我是下午两三点钟上的船,天阴着,是那种看不出上下午的阴天。捕鱼人先放下一块方形的浮板,上面有面三角旗。这是标记。 然后,他开始放网。每隔一段,就用长绳拴系一块魔方那么大的砖头,为了让渔网下沉。渔网那么大,在湾口里几乎拦截整条钱塘江。半个小时后,在指导下,我尝试拉网。尼龙绳细韧,具有一定弹性,但依然有些沉,勒手。隐约嗅到鱼的腥气,继续拽动网绳,希望在即。 丝网与湖水形成一个沥水的三角面积,形成帆状的斜面,但除了从上面落下的水滴,一无所有。 整个下午的劳作,最后,网上一尾比食指长不了多少的小鱼。只有夜晚和风雨天,或缺乏光线,或泥沙浑浊,鱼看不到丝线才会撞网。否则,在贫瘠的水域里,我们什么也捞不到。 如同钱塘江湾口里所看到的,湘湖上的夜捕,渔网在一个较小区域,跨度从此岸到彼岸,几乎隔断湖面。在摩托艇前灯的光束里,我看到,渔网上有浮球,每隔一米左右,就有一个光斑闪动。沉入湖水和黑暗,网,细若蛛丝,是面积最大却最透明轻盈的凶器。 4:33 一个男人划船。另一个男人,站在船头,他一次次举起手里的竹竿。竹竿很长,有四五米,比船体短不了多少,上面缀挂数个铁环。男人不断击打水面,每当抬起,沥水的竹竿就形成密集的水帘;除此,他还用力摩擦船帮,把竹竿使得像个哗噜噜带响的古代兵器。 我向捕鱼船的后方看去,推远的背景上,是大型音乐喷泉所在地。周末或节日,那里上演喷泉音乐秀;被操控程序指挥的、跳舞的水柱和光柱,蔚为壮观。但平时,它们像海市蜃楼神秘失踪,只看得到高高低低、赫然林立的不锈钢钢管后工业时代的金属藕节。此时,除了竹竿的拍溅之声,万籁俱寂。击水的目的,为了让鱼群惊恐,它们慌不择路时更易触网。 之后的夜捕人,坐下来休息,抽烟。两个忽明忽暗的光点他们在短暂的惬意中等待。此时,在稠黑的平静湖面之下,是无数惊惧而绝望的挣扎。 5:06 他们解开那条塑料船,拖行在后面。一前一后的两条船,匕首般划过水面,锋利而光滑,沉默而自信。两条船,一条撒网,一条装鱼;一条装凶器,一条装死者。 我凝视整个收网过程,凝视那些耀动的银光。拉网,拉上来的,是全身抵抗的铠甲和鳃丝里勒出来的血。手电致盲的强光,反射着晶透的、鼓瞪的、不会瞑目的眼睛。拉网声很轻,但把鱼从网丝上摘除后,会发出咚的沉重钝响那是头骨撞船帮、脊骨撞底舱的声音。鱼,一个接着一个,栽到船里,栽到它流血的、抽搐的同类之间。每个新的牺牲者都不甘,挣扎得如此剧烈,拍打得水花溅起数米。 它们没有四肢,在水下是自由,在水上是残疾。它们一次次竖起无望的前鳍,自由已逝,死之将至。这些害羞的大鱼,平常很少靠近水面,它们谨慎,不贪食漂浮而来的可疑之物,它们甚至不靠近明亮。在寒黑的水深处,它们感觉安全。 白天打鱼,之所以徒劳无功,是因为鱼看得到网,即使在它们的经验里从未见识渔网,它们也抱着天然的警觉游开了。然而,在黎明之前,在夜晚的最后一道边缘,它们像是从梦境里被打捞上来的。即使强光快把眼睛照瞎了,它们也不能闭上。 对人类来说,这的确是张梦境之网。透明到隐约,轻盈到虚无,却能展现丰收的魔法。捞上的,以白鲢居多,花鲢的数量少些。花鲢更结实,大头宽脊,所以它们的每一下挣扎,都更沉重,更沉痛。 7:28 窑里坞码头。白壳塑料船里,是夜捕所获。 船舱里的水,浅得不能保持泳姿,它们被迫侧躺下来只有临终才能用到这样的姿势,而这是最为恰切的时候。鱼躺在鱼之间,躺在公共的弥留之际,躺在嘴里吐出和因身体扭动造成的泡沫里。相濡以沫的,是浸血的泡沫,只不过稀释为一种脓水般的微黄。 鱼鳞是斑驳的红色,从水下三十米的寒冷到达水上一米的温暖中,热度上升,却让它们凉透了,风像把逆行的硬刷,试图生生戗掉每个鳞片。它们一生都在呵护上面的银光,一直到被自己生生撞击出来的血浸红。 它们头侧枕着浅水,发出人声那样笨重的喘息,像是患有气管炎。每一口,都是疼痛着吸入又疼痛着呼出。偶尔一条鱼扭动肌肉,把头探出水面,吐出像是从胸腔压迫出来的叹息。这条倔强不甘的鱼,忽然首尾支撑,像拱桥那样弯起身子;又相反用力,头尾露出水面,露出受难者下陷的嘴和尾巴凝重的青铜色。多数,只是胸鳍间隔着支起,像一遍遍撑起又一遍遍落下的残帆。最大的一条,背脊上有半圆的黑斑,但这位弥留者的前鳍一动不动,像把锈了的短匕首。这些背脊雄阔的鱼,像病床上的绝望者无法交代最后的遗嘱。呼出的每口气,都含冤;它们一生谨小慎微,却落到灾难缓慢的死刑里。 此前,大鱼游动在辽阔的湖里,看似游动在自由里直到身陷船舱,浸泡在微弱而低氧的水流里。弥留之际,鱼鳃如同节拍器,一张一合,它们试图制造持续的涟漪和氧气。 鱼和鱼挤靠在一起,这是短暂的依偎。随后,它们被重摔在颗粒粗糙的路面;被塞进闷住头脸的塑料袋。买家的眼里,它们只是八斤的肉还是十五斤的肉。捕鱼人将从中获利,因为杀戮也是一种劳动,并由此赢得日常的奖励。一个多小时以前的渔获,卖完了。 之所以鱼多,因为工作人员每年都放养鱼苗。之所以有限捕捞,或许也不是因为环保,而是担心卖不掉。 7:53 我和餐厅采购员走回酒店。他买了那条最大的花鲢,准备熬汤。 我想象那最初的时候,幼鱼在明澈的水里闪光,就像许愿池里的银币。现在这些大鱼,鳞片,就像布满污迹、被废除的镍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