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会唱歌的盲人推拿店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哪会怕有一天会跌倒，哦
　　顺着歌声，少年在钢琴上摸索音节。
　　这首《海阔天空》是我19岁的时候学会唱的。王斌告诉少年。那是他刚满16岁的儿子。
　　更多时候，盲人按摩师王斌在自己的推拿店里唱歌。
　　大力歌手在推拿
　　歌声从小巷里传来。王斌店在大智路一排画廊店的中间，20来平米，按摩床边挂满画，写着痛苦与挣扎的奇葩海报，和一个美团扫码支付的二维码。
　　哎哟，轻点王斌大拇指点到中年男人的肩膀处，男人双手攥紧床单。
　　痛？忍到！王斌哼着歌我知道你很难过又加把力。
　　王斌平头，微胖，穿着白大褂，厚厚的镜片下，偶尔顺时针转动眼珠：武汉嘛，消费高收入低，你们少花钱把毛病解决了多好。我慢慢按，一个小时不够撒。
　　客人们把头埋在按摩床的窟窿里，谁也看不见谁。有人抱怨房贷，有人接话说，失业了，还没和家人里讲。
　　做按摩师傅25年，王斌听过客人们太多私下的诉苦。
　　有个中年男，是地产公司老总，家产上亿。他说同行人心险恶，酒局上笑里藏刀。
　　王斌给他唱《男人哭吧不是罪》。
　　有个婆婆，大声说儿子开车回来，带了好多点心水果，儿子升官忙还是记得来看她。
　　王斌给她唱《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客人互不相识，不同时间上钟，总有一个人先走。
　　他在我面前打开会员记录册。一位客人最后一次消费停留在2018年3月22日，卡里余额320元。
　　她有抑郁症。客人在店里按了十年，每次过来都讲些烦心事，上班同事抢功劳，家里亲戚吵架
　　我以为她和别的客人一样，倾诉完就好了。
　　2018年7月，客人在家里上吊了。
　　心里难受是按不好的。从那时起，王斌开始忍不住在按摩时唱歌。他说唱歌是音乐疗法，虽然唱得不好，但配上指压，客人也许会有颅内高潮。
　　过早了。穿过狭窄的过道楼梯，王斌提着几碗热干面走进店里，给其他盲人师傅摆好凳子。
　　王斌偶尔带其他师傅坐公交，晒被子，很多客人不知道他是盲人。
　　疫情之后，我在美团上找到王斌的按摩店，推门走进去，他看着我打招呼。
　　我其实看不见你的脸。王斌说，他走路看着正常，靠的是他在兰陵路住了45年的经验。
　　戴上1500度的眼镜，世界会从一片乳白，变成一个个色块。如果凑得够近，就会有抽象油画的轮廓，一大片绿色是树，一大片灰色是房子。这种感觉，小时候他觉得挺美。
　　王斌3岁发烧导致视神经萎缩，妈妈给他买了眼镜。妈妈抱他时他可以看到妈妈的耳朵。
　　王斌5岁时问妈妈，别人是不是不一样。
　　人都是一样的。妈妈是初中化学老师，她让王斌睡觉时把衣服一件件摆好，摆好了就带他去东湖玩。
　　这一坨，很刺眼的，是太阳，是橘黄色。这一坨，冰冰凉的，是湖，是绿色。妈妈说她看到的东湖和王斌一样。
　　6岁时，在中山大道挤1路电车，周围的人很快上车找好座位，王斌在一片斑斓间不知所措。他终于明白了。
　　今年6月末，中考刚结束，王斌给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捏肩膀。
　　疼不疼啊小伙子？
　　男孩不说话，只咬牙。
　　男人哭吧哭吧哭吧，不是罪罪罪罪王斌连续唱了几遍，男孩终于绷不住，含泪喊：爹爹，疼。
　　疼早点说撒。这里哪有爹爹咧？你怕是瞎了哦。王斌拍了拍男孩的脑袋。
　　30年前，中考后的王斌也哭过。
　　他英语满分考上高中，医生却说再读下去就连光都看不到了。
　　王斌7岁进黄陂街小学，坐第一排，还是看不见黑板。坐后排的同学嫌王斌个子高，把他们挡住了。瞎子。四眼仔。看不到上学搞莫斯咧？
　　王斌上课靠听力，下课抄老师的课件，成绩排前列，但他几乎不和人说话，变得有点口吃。现在他成了话痨，说话还结巴，唯独唱歌流畅。
　　comeonbaby。nevermind！王斌给男孩按摩时不断说英语，他说他初中英语特别好。
　　初中班会上，班主任问大家的理想，王斌说他想当英语老师。
　　出去教猪哦，看不到，说话都说不清白。班上同学笑话他。
　　只有女同桌，用粉笔画了三八线，但自己又老越界，找王斌请教英语，还塞零食过来。
　　妈妈让他读盲校，他一个人在房里把眼睛都哭疼了。那个时候盲人要么讨饭要么按摩，盲校只有按摩一个专业。
　　初中毕业礼，他交给女同桌一封信。当天，女孩拒绝了他。
　　歌声的回响里，王斌开口寒暄：你长得很漂亮吧。
　　嘻嘻，你是怎么发现的呢？按摩床上的长发姑娘反问他。
　　你的声音很纤细，骨架很细小，而且你男朋友声音也好听。你肯定很漂亮。
　　王斌看不见漂亮姑娘，但他有自己的观察。二十来年前，24岁的王斌在深圳罗湖口岸小店当首席技师，客人多是香港人。一个钟才20元，香港人经常给100元小费。
　　王斌用神奇的指压收获不少香港朋友。店里的阿梅很靓哦。不止一个香港客人跟王斌说。
　　阿梅，你的身体特别适合按摩，我给你按一下吧？
　　王斌21年前的开场白，阿梅说她今天还记得。
　　她穿一件红毛衣坐在厨房，给店里的师傅做饭。她问王斌，这身衣服好不好看？王斌头转过去，好看啊！
　　你都看不见怎么知道好看啊。阿梅笑。
　　21年前，王斌就坚信，阿梅是好看的。他给阿梅按摩的时候，感受到了她的轮廓，纤细、苗条。她总带我去吃桂林米粉，跟我说别烫到，声音很轻。肯定很漂亮。
　　他在心里决定，要把阿梅带回武汉当老板娘。
　　后来，王斌终于贴很近看到了阿梅的脸。我一看，真的好漂亮啊。
　　2003年，王斌带着阿梅回武汉结婚，他用20万积蓄买了房，开了王斌盲人推拿养生馆。
　　小度小度，放一首海阔天空。吃饭时，王斌张罗师傅们唱歌。来老卢，跟着唱。
　　卢师傅才来店里，他曾是个高中数学老师，前两年失明，话蛮少。
　　从光明堕入黑暗的滋味，王斌懂得。
　　王斌第一次唱《海阔天空》是在盲校，那年他是19岁的学生会主席，临近毕业组织同学搞演出。
　　他曾在学校的收音机里听到《海阔天空》，听到原谅我这一生放纵不羁爱自由，不自觉跟着哼，感觉特有劲。
　　刚进盲校时王斌推拿成绩倒数，他和同学一起每天早晨练功，站木桩、举哑铃，下午听老师讲中医学。
　　王斌能看见一点点，他可以直接在教材上看经络图解，不用和同学一样完全靠摸索，半年后考试就拿了第一。
　　下课给同学补课，帮女生打热水，牵着室友在早晨无人的操场溜达。他成了校园大哥，经常号召同学一起唱歌。
　　毕业典礼上，20个盲人学生站成两排，王斌站在前面领唱：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一曲终了，各奔东西。
　　我只看得到一点点，在普通学校被同学笑，到盲校成了凤头（原话如此）。回首往事，王斌说：现实还蛮残酷的。
　　王斌在兰陵路开店十七年，他的徒弟也在武汉三镇开枝散叶。
　　我想起在汉阳一家按摩店，首席师傅按到我痛处时突然来过一句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他说他师承王斌。
　　隔壁开画廊的画师小张被他教成了按摩店张师傅，张师傅把画全部裱在按摩店里。王斌的儿子和张师傅玩了十年，今年开始跟着学画画。王斌也教张师傅唱歌。
　　儿子说，爸爸在店里唱的歌，他最喜欢《海阔天空》。
　　王斌和阿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