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个包子

　　记得那是81年那年夏天。河里涨水，我们几个站在元坝大桥上看水。水已经涨到很高了，差一点就能淹满桥墩子。滔滔的洪水滚滚而来，漩涡一个接一个从桥墩下旋过去旋过来的，我一看就觉得头晕。
　　这时耳边有个人说，哪个敢从这里跳下去，我赌给他20个包子。
　　那话说得非常轻描淡写，可是我就是个好强的人，热血却一下子涌了上来，因为包子。我晓得肯定说的是我们元坝场上那家饭店里卖的那种葱白猪肉馅包子，香得不得了的那种。还20个！我的鼻子不停地翕动着。我咕地咽了一口口水，二话没说，马上脱衣服裤子。
　　我一边脱一边冲着那个吊儿郎当的人问：20个嘛，是不是？是不是20个包子？他见我脱下了我黄布军装，正脱我的蓝布裤子，半张着嘴，点了一下头。我看见他的头是扁着点的，点的时候，还用眼睛斜瞟我的眼睛。我看出来那眼睛里的不信任。他知道我要干什么，可是他居然觉得我干不成什么！这岂有此理。
　　我从十岁起就在这条名叫宋江的河里洗澡了。我把自己的小身体像大人一样地扔进河里，闷水，跟大人比哪个闷得长。夏天傍晚的时候，宋江边好多来洗澡的男人。男人们洗的很舒服，我也是个小男人，我也想舒服。我就下水了。和我一样大的崽子是不敢下水的，有他们的妈管着。我不怕我妈，她忙。
　　我们场上有生意摊摊，她只顾得挣钱。记得下水后我使劲地呛了水，宋江的水没滋没味的，可是我发现我好喜欢那水哦。我的胳膊，我的腿，我的屁股我的脚，都在水里表达着天生的亲近，它们帮我使劲扑腾着，我一边呛水一边扑腾，兴奋异常。
　　我在水里找到了久违的怀包。我妈忙，她忙着挣钱，没空抱我。我的父亲想抱我也抱不成。看到我扑腾，旁边的大男人们就来看我的笑话，说我是个翻筋人。这个娃儿翻顽！他们一边笑我，一边告诫我不要淹死了，一边来教我。你教一手，我教一脚的，洗到第三回我就开始狗刨。
　　在我第四回洗澡的时候，我妈发现了我。她终于在要我帮她照看一下货她好找零钱给人家的时候，左喊右喊才发现我不见了。她顺嘴问狗娃子看见我没有。狗娃子刚挨了他妈的打，眼睛还红起的。狗娃子他妈不准狗娃子下河洗澡。
　　他耍赖，他妈操起细刷条子刷了他几下，屁股上到处了红楞印子。他哭嚎着说：那个斌娃子咋去洗了喃？他正一边哭一边拿着酱油瓶子来我家打酱油。我妈问他看见斌娃子没有。他说：还斌娃子！斌娃子多洋嘛！你到河边上就晓得了。
　　我正在河边上扑腾着，练习我的狗刨。猛感到有人在用鹅卵石打我身边的水。我胆子大，骂一声是哪个狗日的！结果看见是我妈。她的喝问有如惊雷，在我头顶一个接一个地炸开：你个狗日的，你给我起来，起来！你还不起来呀？
　　是不是要我来拉你！挥舞扫帚，十分愤怒。我从水里钻出来就跑，衣服裤子都忘了穿。我妈在后面猛追，我在前面猛跑，两个后跟直打我的光屁股。我被我妈从场这头撵到场那头，满街都是端着碗吃晚饭的邻居，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去告诫他们的娃儿：你看斌娃子翻筋嘛，看你敢不敢哈！
　　我妈最终没有打上我，她累了一天，撵我后更累了。我光着身子，满身是灰，站在门角落里，没有吃成晚饭。我妈也没有吃晚饭。她怄到了，没有做。此后在元坝街上，隔几天就会看见我妈撵我，一前一后追赶，一个拿扫帚，一个光着身子的画面。在一次次撵赶中，我的水性一次比一次好，一次比一次精进。
　　那位扁着头，吊起眼看我的人，不是不相信我的游泳技术，而是不相信我敢在暴雨下红通通黄澄澄波浪翻滚的洪水面前，从元坝大桥上直通通地跳下去。那是好多年难遇的大水，后来我晓得了，说那是百年一遇，水里漂了很多水大棒，死猪死狗，床桌家具。苍溪城里都遭倒灌，政府部门在状元桥画上了最高洪水警戒线。
　　我坦白我的头也晕了那么一下，可是我的裤子已经脱了。我只剩了一个短裤。我硬气回问：到底20个肉包子算不算数，20个肉包子，一个不准少！
　　提议的那个人有点紧张了，他说，你脱了衣服裤子真的要下去？我说，未必哪个怕吗？
　　我只是开个玩笑。
　　不行，你说了的。
　　旁边的人也开始劝，他们晓得我莽。那人说：你不要跳，我给你买20个肉包子算求了！我的血又涌了上来，这回不是为包子：我堂堂斌娃子，可杀不可辱，20个肉包子，要靠自己的本事挣到手！
　　我洗了那么多次澡，水敢拿我怎么样？这次我要看看这么大的水，这么吓人的黄水，我敢不敢跳！一股庄严的情绪从内心升腾，仿佛我妈的扫帚疙瘩屁股后猛地一抽，扑通一声，我跳下了水！
　　入水的一瞬，我的似乎看见那几个人突然在桥上跑起来，有的朝桥这头跑，有的朝桥那头跑，我的耳畔还听到他们呼喊着什么。
　　我管不了他们那么多了，因为我的耳边全是洪水的杂声了，杂声像一个个细刷条子，又像一记记扫帚，抽打在我的耳畔，让我很快失去听觉。我的眼前是一片黄通通的混沌颜色，分不清天地。又猛又急的洪水包裹着我，我的游泳技术一点都发挥不出来，像初学洗澡那样，呛水，扑腾，呛水，扑腾。
　　肚子很快就灌饱。我再也没有想吃那20个包子的想法。我突然后悔不该跳下来，不该为了那20个包子就轻易脱衣服裤子，不该把自己用20个包子就撵到水里来了。我真是个没有志气的馋鬼啊！
　　我后悔我妈咋不把我撵上打一顿，狠狠地打一顿，我后悔我没有帮我妈看摊子，没有帮她数零钱，没有帮她扫过地，没有好好念书，我都15岁了啊，我这么大个人了还不懂事，我爸死得早我的思维异常地活跃不停地想这想那。
　　我的胳膊碰着了一段枯木，洪水卷来的枯木，我猛地一惊，我得活下去！我紧一紧我的脊梁，紧一紧我的心，我紧一紧我的腿，紧一紧我的肚皮。我要拼命了！
　　我拼命地游，想很快靠岸，可是水中的漩涡一个接一个，没有任何方向！我拼命地游啊游。慌忙极了！岸对于我来说是那么遥不可及，可是我得把它当成终极目标。河水那么猛，那么毫不近人情，它张开血盆大口，一口一口吃我的力气，我15岁的胳膊腿在水里扑腾着。我仿佛看到妈拿着扫帚疙瘩撵我在场上奔场上的人都笑话我场上的人都以我为坏榜样教育他们的崽子！
　　没有任何征兆，我突然双手并拢举过头顶。水在我的身体两边分开，我的胳膊腿顺着水一分一合，像鱼，我的头一起一伏，像鱼，我的耳边不再嘈杂，我没有再呛水，我的眼睛睁开看茫茫水面，不再眩晕和陌生。我仰头看了一下天空，正是下午，天空那么亮，还有太阳。
　　天快晴了吧。我游，我游，我游。我像这条宋江里一条鱼的样子，朝岸边游；我游啊游；快近岸的时候，漩涡又把我推向远离岸的地方。我又游啊游。
　　当我从水里起来的时候，看了一眼天。傍晚了，有夕阳从云层里透出来，霞光万丈。我妈在做什么了？她又拿着扫帚在找我吗？我游到哪里了？这里和我们场镇不一样，我没来过这里。这里不是我们场镇的地盘。
　　我光着身子，光着我15岁的身子。刚刚与洪水进行了较量，刚从水里起来，身子失重得厉害，就像一根面条。我发现有人吃惊地看我，张着嘴。他正牵着黄牛
　　原来，那几个人从桥上跑开后，就追着河水撵我。他们一边撵一边惊恐地猜疑我已经不能再回来。不回来，那20个包子也没人吃了。他们不停地说：好莽哦，斌娃子好傻哦！他们当中也有人哭了，那个打赌的人，哭得最凶，他一边哭一边恐向水面寻找。
　　他们甚至想能不能瞒过家里的大人呢？他们15岁或者16岁的脑袋瓜还很简单。途中他们居然停下来密谋：如果找不到我，如果我已经死了，他们想封住嘴巴不准任何人说出去。
　　正当他们决定这么干的时候，夕阳西下的夜幕下，我突然走到了他们的面前，摇摇晃晃的光着身子，满身像条泥鳅似的。那几个人看见我，沉默了半天。我伸出右手说：拿来，20个肉包子！故事头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