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回前诗》 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 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 这首七言绝句,堪称《红楼梦》全书中最引人入胜、发人深思的标题诗。它深得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时第一个鉴赏家脂砚斋的热情赞赏。脂砚斋特用朱沙恭楷在本诗之旁批道:只此一诗便妙极。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长。(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在这之前,曹雪芹亦曾于《红楼梦》第一回中题一绝云:满纸荒唐言,谁解其中味?脂砚斋也曾在旁加写批语,但却只是一句:此是第一首标题诗,别无任何评赞。作为一个跟曹雪芹关系十分亲厚、很熟悉《红楼梦》全书构思,并且独具艺术慧眼的评鉴家,脂砚斋于此对这首七绝诗予以很高的评赞,是很耐人寻味的。 细细品味此诗,联系《红楼梦》全书闳深精隽的题旨,确实感受到曹雪芹卓然高妙的不朽才情。 由于社会矛盾激化到一定程度,就会发生风云突起的历史大转变。而这种历史的转进与嬗替,往往以矛盾双方的或输或赢暂作归结。因此,骚人墨客在评鉴社稷衍变和人世沧桑时,往往以运筹谋划(《红楼梦》第二回人物语)、明争暗斗的棋局为喻,将纵横捭阖的社会大冲突,浓缩到尺寸之间的棋枰上来,给人以见微知著的形象化感受。本诗第一句正是曹雪芹高屋建瓴地奋扫如椽巨笔,对社会历史的精警隐括。妙又妙在它盘马弯弓引而不发,料不真三字既以悬念引发着读者的强烈兴味,又为读者的回旋思索预留了天地。是啊,纵观世事风云,危机四伏而变幻莫测,岂非难以预作准确的料想么?但是,料不真的潜在含意却是:若能透过暂时的表相而深长思之,那就不难预料盛世中的败局下场了!于此透示出曹雪芹创作《红楼梦》虽一再声明大旨谈情,其实正笼括着广阔深沉的时代风貌,正隐寓着峻切悲慨的历史意蕴;在记叙闺友闺情的同时,正寄托着怨世骂时的丰厚内涵。至少是,曹雪芹着意把书中贾府的荣衰史,嵌镶在特定时代社会封建末世的总体矛盾冲突的背景画面之下,并从而使这部伟大的爱情悲剧昭示出深广的历史殷鉴。联系《红楼梦》第二回的人物对白,观测贾府在安富尊荣中的侈靡堕落,读者对此诗句就不难心领神会了。 诗中第二句香销茶尽云云,顺沿而下,衔接自然,且又开拓了新的情境。高人雅士在弈子布阵于棋枰鏖战时,往往有书僮侍婢在一旁焚香烹茶以助雅兴。进而,在日常生活中,焚香烹茶也就成了富贵人家的惯有表象。即如《红楼梦》第一回所写,甄士隐乃姑苏的一家乡宦、望族,在款待客人贾雨村时,首先就是小童献茶。作为钟鸣鼎食之家的赫赫贾府,更以焚香(熏香)烹茶(品茗)作为荣华富贵的一大表征。请看:贾府老祖宗视为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秦可卿的卧室:人们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来。宝玉便觉眼饧骨软,连说‘好香!’(《红楼梦》第五回)贾府颐指气使、炙手可热的管家少奶奶王熙凤的住处,人们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红楼梦》第六回)宁府请贾母等人赏花时,太太奶奶等大小主子们就在会芳园游玩,先茶后酒(第五回),在贾府中,不仅闲叙时用茶,开家宴时用茶,连祭祀祖宗之类的大典盛礼也少不了用茶;茶奁、茶杯、茗碗等等茶具成了房间里不可或缺的摆设,如第三回写黛玉初进荣府时就留意到王夫人房内的摆设,其中就有茗碗与文王鼎、美人觚等物同在,随后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桌上堆着书籍茶具。总之,《红楼梦》中以香茶来昭示贵族气派的描写俯拾即是。可见香销茶尽实乃权贵之家衰替沦落的形象化同义语,是封建统治者殚精竭虑以争输赢却难挽颓势而终至树倒猢狲散、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必然归宿。但是,这种气焰熏天而又与其他权贵豪势要联络有亲的富贵之家,在冰山已化的情势下,却还余威尚存、残喘有日,也正是这第二回中冷子兴概括贾府时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艺术化描绘。逡巡,原指有顾虑而游移不前;此处借喻为气势尚未全尽。以贾府为代表或象征的封建末世,虽已到回光返照的窘境,却还暂时地维持着表面的虚荣。这虚假短暂的盛世景象,难免会迷惑一些阅世不深的人,因而艺术家兼思想家的曹雪芹,接着语重心长地写道: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进一步丝丝入扣地暗贴着这第二回的回目标题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旁观冷眼人者,冷子兴(冷中出热)之谓也。这就起到了笼括全回内容而又引人入胜的艺术效果。 这首诗给我们的审美启示是:作为艺术底冠冕(别林斯基《诗的分类和分型》),诗以意为主,文词次之。或意深义高,文词平易,自是奇作(北宋刘攽《中山诗话》)。曹雪芹此诗正是这种以意蕴精警而取胜的奇作。它奇就奇在于短短诗句中,即已突破世俗之藩篱而把握住并喻示出时代的脉搏,透过昌明隆盛之邦(《红楼梦》第一回)的外象,预示了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输局之本质,充分显示出曹雪芹视野开阔而又洞幽烛微的敏锐审察力和高超表现力。 其次,诗人善于选择具有典型意义的具象,并以精练的语言予以巧妙的刻画。本来,偌大一个贾府,上邀皇帝之恩宠,外结虎狼之显贵;家中在翰墨诗书(第二回)的装璜下,呼奴使婢,纸醉金迷,同时,偷鸡摸狗乃至逼害人命。种种骄奢淫逸之状,难以一言半语概述之。曹雪芹则匠心独运地从宝鼎焚香的香与烹茶品茗的茶上,拈出这金陵世家大族的惯有现象,继以一销一尽的动态勾勒,准确而又含蓄地暗喻着贾府的萧索衰败(第二回)之象,生发出借一斑以窥全豹的艺术效应,使读者立即唤起生动具体的形象化感受。逡巡一词,更见机杼。既栩栩如生地摹形写态,又使读者吟哦之际体会到个中的神情意蕴,且又呈现出蕴藉委婉的诗家之韵致。真有千金不易的工巧与功力。 再则,冷子兴只是作者借为引绳(脂砚斋批语)而穿插于贾府外围的过场人物,作家既要安排他以展示社会生活的广袤复杂和多姿多彩(后来,他亦因争讼而登贾府求门路),又不致因他而喧宾夺主,所以在他身上不肯多费笔墨。但是,为使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生活的哲理转化成艺术的形象,作家又须唤起读者对冷子兴的关注,因而通过须问旁观冷眼人这通俗而精练的诗句,在他登场前就先激起读者心灵上的兴奋点,为即将展开的人物画面,先来个振聋发聩式的提示,对于揭示本回乃至全书的深广意蕴,颇有画龙点睛的意趣。 作为一首回前标题诗,它很好地体现了中国传统诗艺的美学规范:好诗贵乎意在笔先,神余言外,若隐若现,欲露不露,终不许一语道破(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读者读了本诗之后,不禁要问:一局之输赢喻谁?香销与茶尽何指?尚逡巡其意安在?旁观冷眼人尚得见乎?如此种种,以及诗家的言外之旨意,岂不都若隐若现而终于未曾一语道破么? 这真是一首既富哲理又具神韵的好诗,实足以耐人吟哦品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