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文胜来源:美篇App 二十一年前的三月五日,父亲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眼光黯淡无神,嘴唇微微的颤动,似乎像要说话的样子,我们全家人围着父亲,希望他能说点什么来,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或者说,我们听不清他说些什么,但是我们都明白父亲想告诉我们的一定是:你们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好好工作,小孩子要好好学习之类的话此时只有轻轻地抽泣声,过了半个小时,父亲慢慢地闭上眼睛,再无动静,就这样父亲带着许多许多的眷念离开了我们。 父亲没有文化,还有封建意识,母亲常数落父亲:你这个老封建重男轻女,生了三个姑娘,一直还想要个儿子所以我的一个姐姐取名引弟 重男轻女的封建意识在父亲的头脑中已经根深蒂固,就是耄耋之年,微微醉意时还在自言自语:我有俩个孙娃惹得膝下孙女外孙女外孙子纷纷质疑:爷爷:就您黄姓俩个男孙是孙娃么?我们就不是孙娃吗?他只好微笑着回答:都是!都是!只是多个外字,也是孙娃 五一年腊月二十三,我出生的那天气特冷,父亲在料峭寒风中等到半夜鸡叫,我出生后,他听说是儿子,他异常兴奋,激动得手足无措,经旁人提醒,快给接生婆向代表给红包,(解放初期向姓的人民代表)他才忙跑到工友那里借了一块银圆给了红包,(当时银元还在民间流通)并第一次把我抱在怀里。 父亲不善言语,喜怒哀乐从不用语言表达,听母亲和姐姐说:父亲最喜欢我这个长子,但是我总感觉不到,记忆中父亲与我没有任何亲昵动作,也没说过喜欢我的话,看到同屋玩伴刘继刚的父亲,经常帮他做的铁环,小木船等玩具,我极其羡慕,多么希望父亲也帮我用工厂的废料做个铁环及其他玩具,母亲几次提及,他总是说公家的便宜不能占,其实内心父亲想帮我,但他不解释其原因,又不用言语安抚我的期盼。 在我的记忆中,他唯一温柔地摸过我一次头,那是一九六九年我下乡到云南,路过父亲工作的地方利川车站,那天清晨,冬日浓重的大雾笼罩着整个车站,父亲知道我已经看到贴满车站墙壁打倒封建把头XXX的大字报,临上车时,抚摸着我的头说:你莫相信大字报写的东西,要坚信你爸爸没有做过一件亏心事,也没做过损害国家的事,你离开父母后,你的人生之路就要靠自己了浓雾中我虽然看不清父亲的面容,但我内心已经感知父亲含满泪水的双眼。十五六岁就到千里之外的云南下乡当知青,这一别不知道能否再见面?我轻轻地抽泣着,第一次离开父母离开了家乡,来到云南大理巍山林旗场生产队安家落户。 其实父亲非常爱我,是默默无语的爱,我在芭蕉甘溪下乡的那一年,农村人都有起早床的习惯,我也早早地起床,准备上山砍柴,只见一辆汽车沿崎岖的山路迎面而来,刚到我目前,汽车戛然而止,我正纳闷?司机甩下一句:你爸爸给你带的苹果左手提一袋东西给我,我还来不及说谢谢汽车就启动了。苹果在我手中,似乎感到父亲爱的温暖,我知道父亲不会用钱,也不知道买苹果托人送到我手里,表达他对我的爱,后来才知道是父亲单位发的福利,自己没留下一个苹果。 父亲是一个倔犟敢于直言的人,他的血液中容不得一点虚假和伪善,一九五七年号召大鸣大放,提倡广大群众给党提意见,会议上他因为曾经说过:现在我家里长时间吃不到肉,没有油水小孩子光尿床,泔水里面油花花都看不到就这一句话被上纲上线,视为攻击党和社会主义国家,险些被划成右派,性格耿直不会见风使舵,不会随波逐流观察形势,这就是他的正直品格。 父亲退休后身体慢慢不如从前,头发花白,饱经风霜的脸深深地刻满皱纹,背也佝偻,每天下下象棋和喝点小酒,但是他又不胜酒力,酒后就坐在街边,嘴里骂骂咧咧:斑马养的,xxx瞎嚼,说xxx没抗日,随枣会战我在老河口修汽车就是拉抗日物资,张自忠将军就是牺牲在抗日前线的 每当一家人围席而坐吃饭,就是父亲给我们上政治课,灌输抗日爱国主义思想的时候,每当讲到:八一三,日寇在上海打了仗,我当时在南京英国亚细亚号轮船上看到日军飞机轰炸,死伤了好多国民党士兵和老百姓哟,悲惨至极,为了不当亡国奴,我谢绝英国船长的一再挽留,(英国船不会遭轰炸)毅然离职,将离职费银元绑在腰间,随逃离战争的难民日行一百八逃到汉口这也是父亲最值得炫耀的地方,没当亡国奴。 当父亲无数的遍讲到国民党将军李忠仁,1939年4月随枣会战中,为他修过汽车最得意之时,发现我们根本就没听,于是左手高高举起酒杯向下一拍,啪的一声起到了惊堂木的作用,下面窃窃私语戛然而止。 第一杯已经喝完,母亲看到会主动去帮他倒第二杯,趁他不注意掺上一小半白开水,父亲呡了呡酒然后自语自语地说:这酒虽然是过了河的酒,但也不是能浪费的 我们爱国主义热情和痛恨日本帝国主义就是在这种潜移默化中浸入我的血液中吧。 父亲是一个非常富有责任感的人,家庭子女是他的全部,记得一九六三年因出车祸,工资锐减,从月工资八十二元,减到四十元,他自己除留下几元钱的生活费以外,全部交母亲抚养着我们五个子女,母亲为补贴家用,到车队补汽车棚油布,到家属服务公司挑石头,我就到清江河挖石头,锤碎石等等,我那几年从没添置过新衣服,读初中后,我一直还穿着大姐姐的一件碎桃花的棉衣,年龄大些了,不好意思穿女孩子的衣服,往往把罩衣向下拉,把棉衣碎桃花露出部分遮盖起,但里面的部分总跑到外面,遭到同学们的嘲笑。 父亲退休后为全家的生活,又到县运输车队打工修车,以赚取一点钱补贴家用,父亲慢慢老了,步履蹒跚,佝偻的身躯在上下班的途中越来越老,我心里阵阵酸楚。贫困的生活一直到我们子女陆续参加工作,生活才有所改善。 如今踏入古稀的我,体会到父母抚养我们的艰辛,他们没有伟大的理想,宏大的志向,眼里就只有我们五个子女,父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在我们心里才是最伟大的人!就是伟大的人! 写父亲的纪念短文,本没有必要写,父亲就是一个普通得再普通的人了,没有什么丰功伟绩,也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事迹,但二十一周年祭,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还是要写一写的,聊以寄托自己的哀思。 这样的文章,估计以后也很难写了,我已是古稀之年的人了,每写一次,哀伤一次,难受很多天。何况,二十一周年祭的文章好写,只不过是一篇文章、两三千字而已,可是,二十一年来那种时隐时现的哀痛,你能轻易排遣掉吗?不能。 这种哀痛,经历了二十一年的风霜雪雨,变得淡而又淡,可是依然入骨入心,多少天都不想,但想起来就要命,特别是在夜深人静、茕茕孑立的时候,远不如一场嚎啕大哭来得痛快。 二十一年来,失去父亲的痛越来越少,思念父亲的痛越来越深。什么是思念?思念就是从来不需要刻意想起,但你从来不会忘记。 二十一年很长,但还不够思念一个人的,比如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