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看到了您的眼睛

　　他一进来就注意到那个人了。
　　他一进大门就注意到那个在角落处的人了。
　　那人一身黑色的斗篷，将身形遮掩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是男人还是女人。那人的帽子也是漆黑的颜色，将整个脸盖住，唯独留下一小截惨白色的下巴，一条紧紧抿在一起的唇线。
　　如果这家伙手里攥着一把镰刀的话，那么他就敢确信这人是死神了。
　　奇怪的是，周围的人似乎没有发现这个不速之客，仿佛没有看见他一样，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
　　轻浮的女郎和油光满面的绅士勾肩搭背，有些发福的贵妇们谈说着新一季的奢侈品发布会，还有香槟酒杯碰撞的声音，女人的尖利笑声，男人的皮鞋摩擦实木地板的滋滋声。整个大厅嘈杂而让人心烦。
　　因此，那位独自伫立在角落里，既不饮酒，也不闲聊的人就格外突兀。为什么没人注意这位沉默的怪客呢？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换上了礼貌的笑容，走向那位酷肖死神的不明来客。
　　这位先生，不知道您为什么不乐意参与到热闹的舞会中去呢？是因为我的宴会不够吸引您的注意吗？他微微笑着说道。
　　今晚，有人会死。
　　那个人终于开口了，是个听不出男女的声音，说是男人，又太柔和；说是女人，又太硬气。
　　他有些不满意。是的，饶是谁发现自家的宴会上突然出现一个死神模样的不速之客，胡乱预言死亡，都格外不爽。
　　绅士完美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这样在大喜地盛宴里说些诅咒的话，您认为真的礼貌吗？他顿了顿，那么，请允许我检查一下您的请帖？
　　那个人似乎被他的这一席话说懵了。
　　请帖？那个人反问了一句，请帖有什么用呢？该来的总是不请自来，不该来的请了也不会来。
　　他是真的生气了。
　　既然没有请帖，还请您速速离开，这里毕竟是名流的晚宴，耽误不得。他的表情更为冷淡。
　　那人露出的小半截脸上，嘴唇以一个微不可查的角度勾了勾。
　　祝您晚宴愉快。最后奉劝您，要小心光明。那人转身就走。
　　依旧没有什么其他人注意到他。
　　他懊恼而烦躁地在露台的小桌上捶了一拳。
　　您看起来心情糟糕极了。她拉开露台的门，款款走过来，一双透亮的绿宝石眼睛熠熠生辉。她是海伦，他的新婚妻子，这座豪宅的女主人。
　　小心光明。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到被这句话撞了一下，有些失了兴味。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海伦的场景。那时候的海伦还是个贫穷舞女，没日没夜地跳舞。他在游轮上见到了这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
　　那时，她披着七重轻纱，踏着纷沓的舞步，白皙的足踝上拴着一环铃铛，叮咚作响。她的眉眼深邃而温婉，纱巾下的一双绿宝石眼睛流露出流水般的脉脉温情，深深打动了这位绅士的心灵。
　　她彩色的裙摆旋转着，似乎略过了他的双眼。她宛如神话里的莎乐美，绝艳而动人。
　　这是第一次见到海伦。
　　此后，他不顾家族的不赞成，让海伦成为了自己的妻子。
　　海伦便是他的光明。
　　小心光明？
　　为什么？
　　他虽然仍是不懂得这句话的含义，可凭借他浮沉商海多年的直觉，他认为这句话绝对是正确的，即便出自一个阴森诡秘的客人之口。
　　今晚有人要死。
　　不会是，今晚有人要害他的宝贝，他得小心点？
　　看着海伦全然不知危险将至的模样，他的心悬得高高的。
　　他不会允许在自己的地盘上，让自己的女人被杀死。如果这样，他的尊严可往哪里安放？
　　过来，宝贝。他轻柔地喊着，拉过海伦的手，塞给她一把勃朗宁手枪，如果有什么危险，一定记得开枪。
　　海伦皱了皱眉：为什么会有危险？您说过会一直陪着我的
　　有一位预言家这样告诉我，我的宝贝可能有些危险。我得小心些。
　　海伦抖了抖，声音有些虚弱：谁会害我呢？您不要吓我了，我毕竟只会跳舞
　　我相信你会的多。来吧宝贝，接好这把枪。他宠爱地摸了摸海伦金光闪闪的秀发，你的头发越来越亮了，若不是亲眼看到你卖舞，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名门闺秀了。
　　还是您对海伦的宠爱，才让海伦有了可以和那些名门闺秀站在一起的资格。海伦靠在他的怀里，呼吸绵长，海伦一定会保护自己的，一定不会让您失望和伤心的。
　　夜晚总是这样，乌压压一片，仿佛中世纪的油画，给人压抑，在昏昏欲睡的路灯下，掩映着被细细描摹的肮脏。
　　他摸了摸手腕上的劳力士手表。此时正是九点一刻。
　　他又想起那句话：小心光明。
　　突然，整个喧哗富丽的大厅沸腾起来，原来的温声细语、装模作样也彻底崩塌。一个服务生模样的人冲了出来，一脸惶恐，见到他，就像见到了救命稻草：先生！里面发生了暴乱，有几个持枪的人闯了进来，要您当面交涉！
　　他眉头紧锁，声音里有了几分担忧：先不要管那个，快派人来书房里！
　　服务生大叫到：先生，大厅里还有人质！
　　他一双深蓝色的鹰眼智慧地闪动了几下，而后迅速掏出手枪，抵在服务生头上：不要多说废话，今天晚上一定会死人的。相信我。
　　服务生惶恐的脸扭曲成了一脸狰狞：不管怎么样，你是逃不掉了！不仅是为了海伦夫人，还是为了我们沃尔伦家族的荣誉！
　　海伦夫人？他的眉头锁得更紧，嘴角却蔓延了一丝笑意：海伦和你们能有什么牵扯？我在问你话呢，沃尔伦的走狗？
　　服务生打扮的人更加狰狞地说道：晚了，晚了！我们的海伦夫人装扮成舞女博得了您的欢心，如今是你报答她的日子了，你欠下沃尔伦家族的债！
　　卡尔特，放开先生，一个一袭翡翠绿薄纱长裙的贵女缓缓从阶梯上走下来，温柔的绿眼睛里包含柔情，分外感激先生的招待，对不住了。
　　海伦缓缓举起他送给她的勃朗宁手枪，正对他的心脏。
　　咔。
　　没有子弹？
　　海伦柔和的假笑僵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这把手枪。怎么会？事到如今海伦唯一仰仗的便是他对她毫无瑕疵的爱恋，可是
　　他一枪崩掉了服务生，冷笑道：今晚有人会死。
　　海伦翠绿的大眼睛里充斥满了厌恶和仇恨：要是死也得是如同您这样的魔鬼去下地狱！
　　他会忘记当年怎样血洗沃尔伦家的吗？自然不会。
　　小心光明。
　　自从他骤然听到这句话之后，便对光明的海伦产生了极大的怀疑。
　　恰如悉多和罗摩相爱，仍旧逃不过怀疑这一关。
　　他自信今晚这位不贞的妇人会被惩罚，也自信今晚的死亡者绝没有他。
　　他处理完之后，快步赶回书房。很好，在保镖的护卫下，书房里当年用不义手法血洗沃尔伦家的证据依旧在那里。
　　至于宾客？他会好好安抚的，毕竟他是圈子里闻名的老好人。
　　他故意弄乱了自己的前襟，将袖口上抹了几把服务生的血迹，一脸狼狈地冲进大厅，看到被挟持的贵人对他露出既是恳求又是惊惧的神色，料定那几个余孽一定告诉了在场宾客他的罪行。
　　他沉痛地说道：沃尔轮家族的惨案举世震惊，而我的家族与沃尔伦家族是百年世交，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在场的人并没有相信，反而诘问：那么这些人又为什么
　　他的表情突然间痛苦了起来，他极其难过地捂住脸孔，道：是海伦！我的爱人！是他们的首领意欲抢夺我的宝贝，才编造了这么一出子虚乌有的事情！
　　他抱着地上的海伦，声音颤抖：就是那边那位首领，他想要抢夺海伦，又嫉妒海伦与我的情爱忠贞，于是便诬陷我谋害自己的世交家族，更是伪造沃尔伦的后人！
　　有些人被这强烈悲苦的情感打动，说：沃尔伦的后人怎么会干这么龌龊的事情，这一定是个诡计！
　　那位首领是个毛头小子，大概当年他灭了沃尔伦满足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小孩子。
　　那位年轻首领大喝一声：就是这位伪君子！他满口的胡言乱语，满脸的虚情假意，海伦夫人是我兄长的妻子，是沃尔伦的夫人，怎么是你这样的人可以糟蹋的呢？
　　你们拿什么证明你是沃尔伦！他愤愤然，在场的各位，我放下手枪，你们若是相信他的鬼话，认为我这四十几年的生命是拿沃尔伦的鲜血堆砌的，请毫不犹豫地刺穿我的胸脯！但倘若你们相信我和海伦的爱情，认为爱情无罪，认为人性永垂，请将那几个恶徒逮捕，关进不见天日的地狱，来告诫他们不要沾污了沃尔伦的英名！
　　他的话起到了很大的煽动效果。
　　人们会相信一个流亡多年，全然失去了贵族气质的沃尔伦，还是一个冉冉上升的新星贵族？即便是沃尔伦是受害者，又能怎么样呢，沃尔伦的家底子已经空了，而他不同，那时一颗慈爱礼仪的贵族！
　　没有好处，就没有什么必要了。
　　被挟持的贵人叫的更加大声：猫头鹰想要冒充夜莺，为了自己的欲望而玷污伟大的沃尔伦，我以贵族的名声，不畏惧死亡，不屈服！真正的沃尔伦不会搞这样蹩脚的把戏，还请强盗认清事实，还请绅士平息盛怒！
　　几个暴徒惶然无助，失去了精神上的压倒优势，他们的胁迫是那么无奈。
　　最终这一场闹剧收场了。
　　除了几个人质被刮伤了，除了沃尔伦人的灭亡。
　　他端坐在沙发上，端着一杯仍旧冒着热烟的黑咖啡。他或许还是爱着海伦的。但是漂亮姑娘太多了，有海伦，就会有玛丽，就会有丽萨，就会有数不清的有着可爱名字和可爱脸蛋的姑娘。
　　时间是十一点五十九。
　　他惬意地品着咖啡。
　　突然，一抹黑色的残影闪了出来。
　　是那个人。那个黑斗篷。
　　死神缓缓地从虚空中踏出来，露出的小半张脸上，唇线紧紧抿着。
　　该你了。
　　哦不，不，老兄，他极力维持着自己的风度，我哪里得罪了您呢？您没有什么理由取走我的生命。
　　沃尔伦家族也没有足够的理由被灭族。
　　那是不一样的！
　　那是一样的。早在您第一次见到海伦之时，海伦便一直给您下慢性毒药，正好是今晚十二点达到致命的边界线。您娶了一位能干的妻子。
　　他睁大了眼睛，大张着嘴，仿佛看见了黑夜吞噬了黎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