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发生灾难和事故,总有一群人适时出现在幸存者或罹难者家属的身边,他们有一个临时的身份叫做心理义工。他们的交谈往往只在没有旁人的地方进行,低调的姿态很少引起公众注意。但正是有了一次又一次隐秘的陪伴,那么多悲伤而无助的人们得以在无常面前直视内心,寻找被痛苦暂时遮蔽的正能量。 3月8日,马航失联事件发生的当天下午1点半,吴霞拿起手机,在微信上发出了第一条心理建议:致今天当班的乘务小朋友们:上机前深呼吸,稳定情绪、隔离信息、认真过一下航前准备。有不适找吴老师,我做你们的后盾。 女孩的家人在飞机上:大姐,跟您说了会话,虽然不知道您是谁,我心里好受多了。我还有一个母亲我是这里的义工。谢谢你相信我,只要你母亲愿意,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她。 3月8日下午,几乎所有人都在微信上刷屏,每一条揣测信息的帖子充斥着恐慌与焦虑。吴霞没有转发其中的任何一条,她想到的是朋友圈里可能会有民航工作人员,需要在第一时间对他们进行心理支援。 年近六旬的吴霞是林紫义工中心的秘书长。在做心理咨询师之前,她曾是上海一所职业学院的老师,做了20多年的孩子王,她说自己半路出家改行从事心理咨询师是因为品德教育太高大上,如果以心为抓手,更能把教育这件事情落实到个体。 3月8日那天晚上,林紫义工中心开通了援助热线。吴霞是这条热线电话的第一个值班人员,她在电话旁守候了整整一个晚上:打来电话的大多是过来核实信息的好心人,通过微信注意到了开通援助热线的消息,半信半疑特意打电话过来核实信息的真假。得知我们是专业公益人士,他们很快表示会转发帖子方便更多有需要的人看到。 第二天一早,吴霞布置了北京的义工赶去现场:已经有家属打电话来求救,希望我们尽快出现。 质疑、愤怒、焦虑在丽都饭店,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过去,家属发现追问得不到任何反馈,他们开始愤怒:为什么偏偏是这班飞机?上天怎么可以这么不公平?搜救的动作怎么那么慢?为什么没有人知道我的家人在哪里? 未知的强烈焦虑里面苦苦等待,家属中间有的出现了重复回忆,不吃不喝,注意力再也无法放在亲人以外的其他事情上。接着,家属陷入了失望,不断地期待奇迹出现,却一次一次地失望。 吴霞和她的义工们并没有贸然走近这些家属,起初,她只是安静而又密切地关注着现场家属的情绪波动。 失联的第三天,马航方面告诉家属做好心理准备,压抑许久的现场一片失控的哭声。人群中,一个女孩子戴起了帽子,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因为激动,他的牙齿剧烈地上下打架。三名来自福建的义工立刻上去,跪在了她的面前,不远处传来了闪光灯的声音。 那个,能不能请你们不要跪着,帮他挡一下好吗?在吴霞的示意下,其中一个义工站了起来。吴霞看到闪光灯还在闪烁,她起身抱住了角落里的女孩,用后背完全挡住了相机,怀里传来哇的一下,女孩终于哭出了声。 十几分钟后,女孩渐渐开始平静,抬眼望向吴霞,她的家人在飞机上:大姐,跟您说了会话,虽然不知道您是谁,我心里好受多了。我还有一个母亲,她在饭店的房间里等我回去告诉她消息。这么多天,她没哭过一次,我也不敢在她面前哭,我怕她憋坏了。 吴霞给女孩看了看戴在自己手上的绿丝带:我是这里的义工,现场只要戴着丝带的都是我们的同伴。谢谢你相信我,只要你母亲愿意,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她。 到了女孩的房间,母女二人的相互担心被吴霞悉数看在眼里:面对共同的家庭事件,她们害怕谈到伤心处自己先失控,这几天,一直在强压情绪。她们需要的不是压抑,得让她们把难过释放出来。 我们也是普通人,当我们感受到失联乘客的亲人分分钟都是捧着已被撕裂的心煎熬着,这一刻,我们能做的就是控制好自己的情绪,用专业的素养与技能给他们支撑。 在现场,让吴霞和她的团队最感恩的莫过于家属哭完之后的一声谢谢。失联的第8天,吴霞在微信上写到:尽我们的力量,让世界少一份遗憾。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面对迟迟未出的结果,丽都饭店里,有人已经崩溃,有人不肯面对,有人勉强地维持着自己构建的心理平衡。焦虑,摇晃,沉默,不愿开灯的房间,不想多说的独处 吴霞注意到,危机干预组里,有些成员的情绪也渐渐受到了家属的影响。结束了一天的心理疏导,即便再晚,吴霞的同事,团队的督导薛伟也会集合组里的所有成员开小组分享会,这已经成为吴霞和义工们常规工作的一部分。觉察到无助感的义工会对着薛伟流泪:除了陪伴,我们给不了他们答案,好像什么也做不了,改变不了什么。看到他们难过,会激起心里对亲人的不舍。 这时候,薛伟会告诉他们:你们不是一个人,大家都在一起。薛伟向义工们传递出了一个同理心的理念:商业社会再怎么发达,人与人之间的内在连接是最基本的需要。 我的儿子会不会回来?他是不是还活着?这样的问题,吴霞和她的同伴每天会无数次地被问到:能做的只有陪伴。我们不能告诉他是或者否,但可以通过对话,让他们察觉自己的情绪变化。 失联的第9天,家属们似乎捕捉到了事故的另一种可能。好不容易接受的事实,又要被推翻,有的家属坚信必须只有这一种可能性;有的家属跌入了巨大的恐惧漩涡:我还能相信什么?如果我相信了后者,再次失望我该怎么办? 一位家属向吴霞说:这样的恐惧比之前还要让人无助。甚至怀疑自己精神失常。这种情况下,吴霞常常会用问问题的方式,引导家属察觉害怕和无助都是因为很想念对方:对于你所经历的痛苦和危险,我感到很难过。这不是你的错。你的反应是遇到不寻常的事件时的正常反应。你有这样的感觉是很正常的,每个有类似经历的人都可能会有这样的反应。听到这些一定很令人难过,你现在的反应是正常的,你不是发疯了。事情可能不会总是这样的,它会好起来的,而你也会好起来的 这些天,义工们对家属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你不是一个人。这句话也用到了团队成员之间。吴霞告诉义工:我们也是普通人,也有父母、兄弟、爱人和孩子,所以,当我们感受到失联乘客的亲人分分钟都是捧着已被撕裂的心煎熬着,这一刻,我们能做的就是控制好自己的情绪,用心陪伴在他们身边,用专业的素养与技能给他们支撑,帮助他们找到缓解情绪的出口。 就在那个瞬间,那个小男孩眼睛里的善良让我看到其实我也是一个受助者。要相信受助者,他们的正能量只是暂时沉睡,他们会用自己的方式找到它。 吴霞形容自己稳定的内心并非天生。2008年的汶川地震、2013年的雅安地震和韩亚空难,吴霞参与了一场又一场的危机干预,越来越多的人对心理疏导不再陌生。吴霞很喜欢一句心理格言:专业与爱,让生命如花绽放。 汶川地震后,吴霞赶赴危机干预的现场,两个孩子的故事让她回味至今。在救援现场,一个5岁的小男孩始终黏在吴霞身后,吴霞走到哪里,他就会探头探脑地跟到哪里。由于救援情况忙碌而又复杂,加上还有余震,吴霞的胃口很差,有一天,小男孩从领到的物资里拿出一个面包,捧到了吴霞面前:阿姨,你一直都没吃东西,这个面包你一定要吃下去。 那一刻,吴霞冷静的内心突然被一股温暖的力量击中:就在那个瞬间,那个小男孩眼睛里的善良让我看到其实我也是一个受助者。后来,吴霞得知那个男孩的母亲在地震中高位截瘫。吴霞放心不下小男孩,跟着他去探望了孩子的母亲。交谈过程中,小男孩一直表现得乖巧可爱。 看完母亲后,吴霞让小男孩画了一幅画,意料之中的是,小男孩画了他最喜欢的kitty猫,只是,这只kitty猫没有手也没有脚,一个脑袋下面就涂了两团模糊阴影:当时,我心头一震。孩子可能没法用言语说出心里的感受,但他笔下的画说明了他内心的创伤。 吴霞定了定神,继续启发性地问孩子:这只猫没有手和脚,它怎么走路呀?孩子的回答让吴霞差点泪崩:我可以给它装假的手和假的脚啊,装上了,它不就能继续走路了吗? 地震救援现场,吴霞遇到的第二个孩子也给了她很大鼓励。同样是绘画治疗,吴霞接触过一个女孩子,她笔下的作品色彩鲜艳而又明亮,一大群鱼儿来回穿梭,背景是一团又一团的红色。起初,吴霞以为那是一群在海里嬉戏的鱼,但心理咨询师的直觉告诉她这里面隐藏了一些信息。吴霞于是一点一点地问孩子:那海水为什么会是红色的呀?小女孩看着吴霞的眼睛:阿姨,那是岩浆。鱼儿都想逃出去,但是前面的岩石太大了,它们就快死了。 那么多年过去了,吴霞讲到这个孩子的时候眼睛里依然充满了动情的光芒:孩子和成人一样,为他们做疏导同样急不得。吴霞记得,在小女孩画完画的第二天,她又找到了那个孩子:岩石太大不要紧,和阿姨一起想想看,有没有其他办法能让鱼儿游过去呢?吴霞以为孩子会说:岩石有缝隙,鱼儿可以从缝里钻出去。但是那个小女孩顿了一下,拿起画笔在纸上添了一串彩色气球:阿姨,鱼儿们衔住气球,升到半空,就能穿过岩石了。 听到这样的回答,吴霞知道小女孩还是在凭借外力寻求帮助。急不得。要相信受助者,他们的正能量只是暂时沉睡,他们会用自己的方式找到它。 不是所有犯浑的人都是恶的。如果我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被他激怒了,那只会引发他更大的恶意。但我还是愿意告诉他我们正在帮助一群非常悲伤和无助的人,他会按照自己的方式找到内心的光亮。 在开通马航失联事件心里援助热线的那几天里,吴霞曾在深夜接到过骚扰电话:对方并不是单纯地过来核实信息,内容很猥琐。知道对方来意不善,吴霞对着电话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先生,我们这里是为马航失联事故家属开通的,他们现在很有可能都着急地打着这通电话 话还没说完,对方传来一阵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本想骚扰一下你们,没想到你们这么冷静,而且还是在做善事,是我错了,我马上挂掉,不占用你们电话了。 讲起这段经历,吴霞说自己看到的是人性中善的地方:就连一个普通的陌生人也会有同理心,不是所有犯浑的人都是恶的。你看,如果我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被他激怒了,那只会引发他更大的恶意。但我还是愿意告诉他我们是在做公益,我们正在帮助一群非常悲伤和无助的人,他会按照自己的方式找到内心的光亮。 年过半百的吴霞说自己和家人的关系也是互相帮助:把自己放在救赎者的位置,这是心理咨询师的大忌。 吴霞的女儿今年25岁,吴霞对女儿的期望是:在人生中要少些抱怨,甘做路边那个愿意为同伴鼓掌的人。 吴霞记得在女儿小时候,有一次女儿班级开家长会,女儿的爸爸抢着要去参加:当时正好是期末考试结束,女儿和班级里的同学们都很关心成绩排名。家长会结束后,吴霞的丈夫跟着其他家长去看贴在橱窗里的名次。 回来后,女儿着急地问爸爸:多少分?第几名呀?吴霞的丈夫不以为然地回答说:哦,看见你的名字后面还有好多同学,我就没再看你具体多少名。 女儿当时的反应被吴霞记在了心里:虽然她嘴巴上一直埋怨爸爸马虎,我看得出来,她其实心里很开心。我们对她的信任和关心没有停留在成绩上,宽松的家庭环境反而给了女儿时间去做她喜欢做的事情。 在家庭关系的心理咨询中,吴霞遇到过不少恨铁不成钢的父母:家长把自己未完成的情结都寄托在孩子身上,考名校,进名企。明明孩子的成绩只能上普通学校,但是大家都在一边抱怨制度的弊端,一边在拼命挤占着教育资源。恶性循环下,孩子被剥夺的童年很难弥补。 在心理咨询生涯中,许多案例让吴霞懂得:为什么现在有不少人在成年后还会有叛逆的行为。也许,这已经不是个别现象,社会的焦虑与抱怨都与人的心态有关。 吴霞说自己和丈夫之间有一种默契:如果我们尽了全力还是无法改变现状,那么我们宁可把抱怨的时间和精力用在调整自己的期望值。人生只有短短几十年,如果一直强求那些得不到的东西,还不如好好珍惜当下,知足常乐。 我们很少会对受助者说你要坚强。我们更不会对他们说完全能体会你的心情之类的话。在生活中,很多人会要求别人坚强,那只是自己强加在对方身上的愿望,并不一定是对方自己的心愿。 每次招募义工,吴霞都会接到很多一腔热血、自告奋勇要求报名的电话:他们是很普通的好心人,关注到事件后,本着一颗同理心,流露出浓浓的怜悯,很希望为那些事故亲历者的家属或幸存者做些什么。 婉转拒绝了他们之后,吴霞会利用起微信的平台,与这些善良的好心人分享一些基础的交谈技巧:当灾难刚刚发生时,在努力理解灾难幸存者的基础上,信任成为了建立心理连接的第一步。 的确,在吴霞工作的义工中心,青年报记者见到这位义工们公认的知心大姐时,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她眼神中传递出的善意与稳定。心理咨询师往往给人不设防的感觉,我想要走近他们建立信任,首先自己必须放下戒备。如果你自己的表情和身体都处于紧绷状态,受访者自然也会紧张。 众多咨询者中,相当多的一部分人为苦于无法帮助家人而烦恼。吴霞会关照他们,真正的关怀不是勉强和逼迫:我们很少会对受助者说你要坚强;我们更不会对他们说完全能体会对方之类的话。因为我们不是他,也没有办法完全体会他的感受。在生活中,很多人会要求别人坚强,那只是自己强加在对方身上的愿望,并不一定是对方自己的心愿。 实际案例中,吴霞更愿意设计一些问题去问受助者:你有没有发现,自己流泪的次数比以前少了?现在的你,和刚开始相比有没有一些变化? 有时候,咨询者在咨询过程中并不能立刻明白心理咨询师的专业精神,吴霞会解释给他们听:心理咨询师不是点子公司,也不是专门为人解决问题的全才。我们不能代替受助者做任何决定。援助的过程其实是在疏导救助者的情绪,把情绪反馈给受助者,由他们找到心理能量,帮助自己成长。 来源:青年报作者:卢燕 心理咨询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