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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清的溪水


  小溪,傍山婉延着,清清的溪水,从远处流来,穿过前边那块独石板桥,流走了。溪沟里,人们筑起了一道拦河堰坎,不宽,也不高,但却拦住了满满的一溪水,清汪汪,绿澄澄的,灌田,洗衣,淘菜,喂牛水,方便极了。
  素贞给一大堆衣服抹上肥皂,潦一把溪水在上面,展劲搓起来,一坨一坨的肥皂泡沫从她的指缝间涌出来,越聚越多,淹盖了衣物,再潦上一把,污水淌出来了,沿着微微倾斜的石坝流到了溪水里,先泛起一团微微的乳白,再渐渐地消失了。风轻轻地吹着,从稻秧间掠过,发生"沙沙——"的声响,田野里,立时漾起一波一波的绿浪。素贞高挽着裤腿,光脚丫子浸泡在浅浅的溪水里,几条很小的鱼儿用小嘴撞着她的脚趾,痒痒的,觉得很舒服。素贞弯着腰,一根长长的发辫子掉了下来,在她的面前一晃晃的。她用右肘把它攀到肩上,同时向远处的独石板桥看了看。桥上,空荡荡的,溪水在桥的下边转了一个弯儿,流走了,桥那一边的路,被山挡住了,看不见它的去向。
  太阳快要靠山了,不太强烈的阳光,照在素贞的脸上,这是一张饱满、圆润、黑里透红的脸,处处显示出农村妇女的健康美,弯弯的眉毛下面,一对圆圆的眼睛,乌黑乌黑的,闪烁着对生活非常坚定、顽强的光。素贞虽然不过才三十一、二岁的年纪,但她的眼神却有着一种饱经沧桑的深邃和成熟。她动作麻利,两手很快地搓洗着衣服,额际渗出了绿豆大的几粒汗珠,汗珠流到了她的脸上,仿佛虫子在爬,她用手一拍,什么也没有,汗渍渍的,有些不好受,她干脆蹲下去,几把水潦泼到脸上,用袖子擦擦,顿时感觉清爽极了。
  四五只鸭子从上游悠哉游哉地游了下来,素贞打趣地给鸭子潦了几把水去,鸭子"嘎——嘎——"地叫着,翻过浅浅的溪埂,游进稻田去了,蛙声立刻停止了许多。又一股清风吹来,素贞猛地意识到自己要做的事情还太多,她哪里有空去和鸭子逗乐啊。
  太阳,已经藏到迎面山后去了,一缕一缕的光束,还照在山顶上,昏黄昏黄的。"妈妈—妈妈—"素贞清洗最后一件衣服的时候,石板桥上过来了三四个放学回家的孩子,素贞的小女儿娟娟也在里面。娟娟一眼看见了妈妈,撇下伙伴们努力地朝妈妈跑去。她边跑边喊,小书包在她的屁股上一打一打的。
  "娟娟—慢慢啰,谨防摔倒哟!"素贞把最后一件衣服捞起来,"哗哗"地拧水。
  "妈妈,信,你看,信呢。"娟娟从书兜里拿出一封信来在妈妈面前晃着,仿佛报功似的。
  "好,等等,妈妈就来看。"素贞三两下拧完了手里的衣服,向娟娟走去。
  "妈妈,你说,这信是……哪个写来的呀?"
  "别着急,等妈妈看了就告诉你,啊!"素贞看一眼娟娟,亮亮的小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仿佛想从妈妈的表情上看出什么来,扎得微微翘起的两束短发,被风吹得一摆一摆的,鲜艳的红领巾也在她的胸前一飘一飘的。素贞的心里顿时涌起一股爱怜的感觉,多乖的孩子啊!才七岁,上一年级,可从来就没有在妈妈面前调过皮,撒过娇,显得非常听话,成绩也是顶呱呱的。邮电代办所就设在学校旁边,家里有了信,都是娟娟带回来。这且不说,就是每月那十块钱的汇款单,也常常是娟娟取回来,而且从来都没有出过差错。
  素贞提了提本来就挽得很高的裤腿,在石坝一处较高的地方坐了下来。娟娟一下扑到了妈妈的怀里。素珍接过信看了看:"是冯叔叔给咱们写的。"
  "又是冯叔叔?"
  "嗯,冯叔叔可关心我们啦!"
  "怎么老是冯叔叔给我们写信啊?"
  "因为他是单位上的领导,这事归他管。"
  "妈妈,你说‘他’还会给我们写信吗?"娟娟在妈妈怀里翻了个身,睡到了妈妈的大腿上,用手捻着妈妈胸前的衣扣,两只探究根底的眼睛定定地盯着妈妈。
  "大概……嗯……有可能。别打岔,让妈妈看信,啊!"素贞的注意力集中到了那封信上,她没太注意娟娟的问话。
  落日从山顶上收去了它的最后一缕余光,几只燕子在田野的上空翻飞着,追逐着,自由自在。溪水从堰坎上流下去,冲在一堆乱石块上,发出‘哗哗’的响声,溅起白白的泡沫。青蛙的叫声越来越嘈杂了,伴随着清风流水,叫人感到惬意。
  素贞拆开信,和往常一样,是东风钢铁厂车间党支部书记冯永江同志写来的:
  "潘素贞同志:
  ……
  赵大成同志一月前出了点工伤事故,但现在已基本痊愈了。近几月来,特别是在他受伤治疗期间,我把你来信所谈的你在家里的情况向他作了详细的介绍。他的思想大大地转变了,常常流露出惋惜、悔恨和思家念女之情。因此,组织决定,再隔一段时间,在他的伤好清后,让他回家探亲并结合休息疗养一段时间。他也非常愿意,但目前他的面子思想很严重,觉得无脸见你和家里的人。通过我们做耐心细致的工作,有所好转。但愿你能宽宏大量,既往不咎,以达你们破镜重圆、和睦度日的目的……
  要是你能主动写信一封给他,原谅并安慰他一番,我看更好……"
  看到这里,素贞的眼睛有些模糊了,一种愤恨和悲苦的情感顿时涌上心来,她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要我主动给他写信,这可能吗?我能这样做吗?"她的眼前又出现了赵大成最后一次回家的情景:
  那还是四年前的事情了,记得是中秋刚过,连续十多天的扳包谷,打谷子等农活,累得素贞抬不起头来。她每天都是白天出农业工劳累一天,晚上还得煮猪食和备办好第二天的柴米油,一个人往往要忙到很晚才能睡觉。
  这天,一场大雨过后,天空万里无云,火辣辣的太阳,无情地炙烤着地上的万物,一股股热气,从地上冲起来,叫人觉得窒息,藏在树叶间的蝉子,声嘶力竭地拼命叫着,烦燥极了。素贞把三岁的娟娟逗哄睡着了,又急急忙忙地去坡上捡柴。因为是大忙时节,这几天她只顾得出农业工,把以前准备下的一点柴草都烧光了。柴坡上的枝枝叶叶和藤藤蔓蔓扑打着她的脸,不时绞缠着她的手指,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加之她做的又太快,一会儿汗水就浸湿了衣裤,"这鬼天气,连一丝儿风都没有",素贞在心里想。那条小溪就在她的脚下,清澈的水流在一堆堆乱石间绕来绕去地流淌着,发出淙淙的声响。她有些口渴了,恨不得下去喝几口水。但是,脚下是一道高高的悬崖,下不去,她只好眼巴巴地望着溪水远去,穿过那座石板桥,一拐弯,不见了。"坚持些个,哪就把人渴死了。"她心里想,但眼睛有时还是会不自觉地去瞟那清清的溪水。
  石板桥上走过来两个人,一男一女,女的走在前面,迈着悠闲的步子,两个人说说笑笑。也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素贞的心里升起一种难以言状的感觉,"哎呀,去想别人的事干啥,不捡自己的柴。"可随着两个人离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近,谈笑声却总是一个劲儿地往她的耳朵里钻,待她又一次把头抬起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到了她的脚下,"啊!那不是他吗?咋……"原来那男的不时别人,正是自己是男人赵大成。凭女人特有的直觉和敏感,她一下子觉得有些不对味儿,但她还是尽量不往坏的方面去想,"也可能……何必多心多疑呢?"可是,前几次男人回来和自己闹离婚的事,却不得不引起了她对那个女人的警觉。
  近一年来,丈夫赵大成捏造了种种罪名和素贞闹离婚,可素贞总是不肯,左邻右舍见着近团转出了个"陈世美",都说赵大成不对,忘情负义,有的人还对大成恨之如骨,也经常给素贞出些点子:"无论如何,也不离婚。""说得轻巧,凭什么理由?没好处的东西!""无情无义,不得好死!""孩子都多大了,还闹离婚,不怕羞死先人!"其实,就在赵大成向素贞提出离婚以后,素贞除了伤心以外,心里也很矛盾。因为大成提出离婚的理由是自己身体有病,需要人在身边照顾,而自己作为一个农村妇女,每天都不可能离开农业社半步,除了挣工分儿,操持家务外,还得照顾女儿娟娟的饮食起居,怎么有可能去照顾丈夫呢?其实,素贞知道,丈夫纯粹是在找借口,主要是嫌弃自己是个农村户口,没有吃上国家粮。加之生产队收入又差,一家大人娃儿穿衣照油什么的要靠他的几个工资,再加上这几年世道变化,在外边花天酒地一影响,唉!人心啊……
  也就因为这些原因,素贞往往自觉在丈夫面前低人一等。因此,她不止一次地用自己那颗赤诚的心去感化丈夫,尽量体贴、关心丈夫。一年到头杀个年猪,肚、舌、腰、肝什么的,她都很少尝过,都要留到自己的丈夫回家来了才肯煮了吃……哪知道,这反倒更助长了男人那寻衅闹事的威风,有时还对素贞拳打脚踢,无论大队,还是乡干部解决都无济于事。殊不知这素贞也是个服软不服硬的烈性女子,大成越是逼她,她越是不离,她说:"我不鞋歪脚偏(指生活作风不正的意思),路走正,屁股坐端,看你能把我怎样!"赵大成没有办法,便尽量在感情上制造恐怖,更伤心的是,再不给她母女俩拿钱补社了,这就等于说在生活上宣布了她们的死刑,因为在那个年月,但凡公干家属不交齐补社款的,生产队就不会给他们一家人称口粮的,也就意味着一家人就会面临没有粮食下锅。更可恶的是,赵大成不但闹架、打人,还砸锅打碗,摔坏家里的东西。总之,每逢他回家一次,素贞、娟娟、以致这个家里的杯盘碗蝶,就会蒙受一次最大的灾难。今天,自己男人竟大大方方地引回来一个女人,素贞能不心生怀疑吗?不过,她还是尽量希望不是这样的:"不要是厂里派来给我们调解关系的吧。"
  素贞忙忙地背了柴草回家去,大成和那女人坐在阶沿上。赵大成正把一杯水给那女人递过去,那是他在隔壁公婆屋里去倒的。
  房檐上的几只麻雀,不停地在窝里进进出出,叽叽喳喳地吵个不休,叫人烦死了,公婆的灶房上,冒起一股浓浓的白烟。素贞和公公公婆以及兄弟们虽分家立户,但都住在一个院子,一天门前来门前去,不见五次也见三次。
  素贞把背上的柴放在屋拐上,掏出一张略显陈旧的手帕擦了擦汗水,又理了理被树枝挂松了的头发,从从容容地走过去:"这位同志快请坐啊。"她的脸上仍然挂着庄户人家那种待人时真诚和憨直的笑。
  那女人正喝着开水,被这突如起来的一声给吓了一跳,"啊!坐,坐……"她的表情很不自然,好象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手一颤,杯子里的水溢了出来,烫着了她的手。
  "大热天,走路可是够热的哟!"说这话时,素贞略微鄙屑地把那女人扫视了一番:白净的瓜子脸,细挑的眉毛,薄薄的嘴唇显得没有多少血色,配上那瘦瘦的鼻子,显得还算匀称;一头烫过的波浪型头发,松散地披在肩上,眉宇间颇带几分轻佻和自赏。素贞不理解,也不相信这么周周正正的一个女人,会和自己的男人干出些什么丑事来。
  "我们厂里的政工干事,来调查我们的情况。"赵大成对公婆说,也好象是说给素贞听的。说这话时,他没有理素贞,同时,掏出糖果来向跑来看热闹的孩子们分发,领到了糖的孩子闹着,追逐着,跑了。
  娟娟不知啥时候已经醒了,坐在门槛上,呆呆地望着这一切,大成没有给娟娟拿糖去,娟娟不去要,也没哭,直到别的孩子都走了。
  素贞早就察觉到了什么,但她并没有说,默默地走进灶房煮饭,烧水去了,"好歹别人算个客呀,何况还这么大老远地走到自己家里来了,即使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主要的也只能怪自己的男人不对。"素贞心里想。
  其实,那女人并没有像赵大成说的那样是来做他们之间的调解工作什么的,只在公婆屋里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吃过早饭后就和大成一道走了。素贞明白,这是赵大成故意来气她和向她作的最后摊牌。两天后,赵大成又独自回来了,这一下,素贞积压的满腔怒火燃烧开了:"还回这个家做啥?就跟那不要脸的野女人去过嘛。"
  "你发什么火,明给你说吧,我们的事,组织上都已经同意了,我劝你还是早点离了吧。"赵大成是一副凶狠而得意的面孔。
  "组织上不糊涂,不离,我就是不离。"
  "到底离不离?"大成猛跨一步,残暴地抓住了素贞的衣服。
  "不离,不离,你做啥?告诉你,死也不离。"素贞脸都气青了。
  "叭——"素贞的脸上猛地挨了一掌,接着,她被推到了屋角,又是一阵拳打脚踢,素贞只觉得左肋上重重地疼了一下,她昏过去了。
  娟娟哭得死去活来,待到左邻右舍赶到时,家里的猪肉、挂面、被子,已被那狠心的男人扔到了粪坑里。在众人的斥骂声中,赵大成狼狈地走了。
  素贞醒来时,已经躺在了病床上,脸上缠满了绷带。娟娟伏在床沿上,眼睛都哭得有些红肿了,她两只小手搭在被盖上,不时沙哑地喊一声"妈妈——"素贞伸手想给娟娟理理乱发,医生要她别动。这时她才知道,自己除了脸上,身上的伤外,左肋还被打断了一根。
  "妈妈——妈妈,你在想什么呀?"娟娟见妈妈呆坐着,手里的信都被捏皱了,便从素贞怀里一跃而起,细嫩的小手推着妈妈的双肩问。
  "噢,妈妈在想……想信呀。"
  "你哭啦,妈妈?嘿嘿,妈妈也哭呢。"
  "不,乖孩子,妈妈没哭。"素贞一把抱起娟娟,在她的红脸肚上亲了一下,又掏出手帕来擦眼泪。
  "不哭,不哭你为啥揩眼泪?"娟娟偏偏不懂事。
  "妈妈有眼病。"
  "那你怎么不早说啊,妈妈,我明天去代销店给你买眼药,好不,妈妈?"
  "不,妈妈这眼病不用眼药就会好的,听话,啊!"
  "你哄人,你哄人,你不是经常告诉我不说假话吗?"
  "妈妈说的是真的,看,天快黑了,走,我们回家去。"素贞站起来,给娟娟扯了扯有些揉皱的衣衫,"多好的孩子啊!"她心里想。
  那一年,丈夫赵大成和那个女人回到单位后,就厮混在一起过起了日子。但因为素贞坚持不离婚,单位上就以生活作风问题对赵大成和那个女人进行了处理,赵大成和那个女人都受了处分。但也就因为这些磕磕绊绊的事,大成和素贞他们夫妻之间的矛盾更深了,大成发誓不愿意和素贞和好。最后,大成单位只好每月从他的工资中扣除十元钱按时寄给素贞哺养孩子。后来,那女人又和本单位一个死了妻子的科长结了婚。大成呢,就过起了独身生活,四年来没有回过一次家,也没有写过一封问候她们母女的信。
  素贞守着娟娟相依为命地生活的这些年,她遇到了不少的困难,里里外外全靠她一把手,靠挣工分分得的几颗粮,总是吃不饱。素贞那几年她和女儿娟娟的一些生活情景:
  "娟娟,快来吃饭!"素贞揭开锅盖,一团热雾飘散之后,素贞小心地用筷子把红苕酸菜中间的挂面捞了起来。
  "妈妈,你呢?"娟娟那时才四岁。
  "锅里多得很,快吃你的去。"素贞抄一锅铲锅里的红苕酸菜说,那里面几乎找不出一根面节节来了。
  她常常就是这么酸菜红苕泡萝卜,南瓜窝笋四季豆地过活,分家时的一间破草房,一下雨就漏得无法住人……她受尽了煎熬,但她心甘情愿。左邻右舍见她怪可怜的,也常常替她做几把力气活,姑娘嫂子们也时时来和她说些宽心话。就这样,素贞用自己最大的牺牲和承受困难的最大忍耐力,一边顽强地生活着,一边尽心尽力地抚养着孩子。
  娟娟走在前面,一蹦一跳的,欢快极了,素贞端着一大盆洗好了的衣服跟在后面,"慢慢啰,别摔着了哟。"
  夜幕缓缓地降临着,在责任田里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正吆着牛,扛上犁耙向家里走去。河风轻拂着,象一把软软的梳子,从人们的脸上、身上滑过。小河里淙淙的流水声,被"嘎嘎"的野鸭子声和"呱呱"的青蛙声淹没了,小溪两岸的田园农舍,处处在冒着炊烟,袅袅的,有时还带着浓浓的肉香味。
  娟娟一上院坝坎,一条大黑狗向她跑来,大黑狗用头和身子亲昵地在她的腿上擦着,娟娟抱一下它的头,然后推开它去开门。
  几笼青翠的竹子上,夜色已经来临,竹鸡、麻雀正喋喋不休地叫嚷着。灰蒙蒙的远山,蜿蜒起伏着,一片模糊。
  这房子已经不是五年前的那间破茅草房了,而是去年素贞四处央人,把原来的那间破房子拆了,另迁出来修的新房,虽然也是土墙瓦屋,但却让人感到舒适和宽敞。门窗还被染成了玫瑰色,墙上,薄薄地糊了一层草筋泥,素雅,大方,看上去给人一种非常协调的朴素美。
  素贞把衣服晾到接在两根柱头间的铁丝上去,娟娟打着帮手。铁丝拴得有些高,素贞要稍稍把脚往上一踮,才挞得上去。那封信就揣在衣兜里,硬硬的,在她的皮肤上摩擦着。
  "妈妈,这是最后一件了。"娟娟把一件花格的良衬衣向妈妈递去。素贞没有听见女儿的话。她的思绪有些乱,四年来的含辛茹苦,总是在她的脑际浮现。
  狠心的丈夫不回家以后,素贞唯一的希望就是娟娟。宁静的夜晚,她一觉醒来,身边空荡荡的。她想想那些恩爱夫妻们,鼻涕就会酸溜溜地涌出来,自己还年轻啊。虚岁还不满三十,不知是哪生哪世造下的这份冤孽。有时她真想干脆就离婚算了,"有什么了不起,没良心的人,就是有金山银山,我也不稀罕。"
  娟娟翻了个身,一只小手摸到了妈妈的嘴皮边,细腻细腻的,素贞轻轻地把孩子的手顺到被窝里去,掖掖被角。一缕月光从窗子上照了进来,银白色的光柱子正好落在孩子脸上,孩子睡得很沉,小嘴边两个浅浅的酒窝,甜甜的,给人一种极大的安慰。素贞的心里又燃起了一股希望的火:不能离婚,为了孩子,也为了给孩子顾好这个完整家庭的名誉,得坚强地生活下去。
  接着,农村又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庄稼都被分下了户,农民们的吃饭问题得到了解决,素贞家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好过了不少。虽然,一个妇道人家,在种庄稼上还是会遇到很多困难的,但素贞都能想尽一切办法克服,再苦再累,她没有哼过一声。粮食收的多了,鸡鸭蛋也能卖成钱了,大成每月寄回的那十块钱,她一分不少地存到了信用社。农村妇女,就是这样,能俭朴的,她会尽量过得俭朴些,现在,存折上已经是一个三位数了。
  素贞晾完最后一件衣服,看着娟娟把空盆子放回到洗脸架上,心想:孩子大了,晓得给妈妈做点事了。这都是她这几年来含辛茹苦的结果啊!自己那不争气的男人现在却说要回来,唉!真没想到。此时,素贞的心绪非常复杂,也充满了很多矛盾,也让她觉得有些突然。通过这几年的折腾,可以说,她和大成之间已经没有了多少感情,但是,素贞知道,这都是这几年他们两人各自所处的环境和不同的经济背景所造成的。其实,从本质上讲,她觉得大成还不是就有多坏的。常言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素贞又想起了她和赵大成新婚的那一夜:
  那一年,素贞刚满二十二岁,羞羞搭搭地坐在新房的椅子上。大成把本来就铺得很好的床铺又稍稍理了理,然后坐在床沿上望着她出神,他的眉宇间充满了喜气。夜,已经很深了,客人们都离开了,公公公婆们也已经入睡了,唯有他们这间屋里,如豆的灯光还在微弱地跳着。
  "睡吧,夜很深了。"大成轻轻地走到她面前,是疼爱、关切的语气。
  "我就喜欢这么坐着。"她娇嗔地把头低了低。
  爱的热流在他们的浑身奔流、激荡。笑声中,她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扶起,向那张新铺好的架子床走去。"噗——"大成顺势一口吹熄了煤油灯。
  婚后,小俩口相亲相爱,日子过得挺和睦。一年后,娟娟来到了人世。如果说家庭是一支优美动听的乐曲,那么孩子就是这支乐曲中一个不可缺少的音符。娟娟——这个活泼可爱的小生命,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更大的欢乐。
  娟娟满六个月了,可以自由地在地上爬着走。她一会儿爬到爸爸面前,一会儿爬到妈妈脚边,可是,这天,素贞病了,她没法给孩子喂奶,娟娟饿得"嗥嗥"直哭,爸爸搅的甜米糊,怎么能抵得上妈妈的奶水呢?素贞躺在床上,闭着眼,她已经两顿没吃饭了,吃了一付中药,却不见生效。
  夜,漆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狂风,伴随着飘泼大雨下个不停。大成披着蓑衣,戴上斗蓬,提着那盏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的马灯,去给素贞捡药。一道闪电,撕裂了沉沉夜幕,照在溪沟两岸,独石板桥上,大成正扎脚挽裤地小心走着……"轰隆隆——"一声响雷,大成一惊,风雨中,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险些掉到了那清清的溪水沟里。将近半夜,大成才深一脚浅一脚地回道家里。风把斗笠给刮破了。他的浑身湿透了,但藏在他腋窝下塑料袋里的药片,却一滴水星儿也没有……
  "这些,能说他不爱我么?"素贞心里想。
  后来,大成因一个偶然的机会被招工走了,吃上了国家粮,每月领起了工资。素贞一个人在家,缺劳力挣工分,又要拉扯幼小的娟娟,日子也就越过越艰难了。
  开始,大成每月都把他紧衣缩食节约下的钱寄回家里来买高价粮。慢慢地,大成变了,变成了一个素贞无法理解、也无法想象的人。特别是和外边的一些女人们混上以后,几次三番地回家要和素贞离婚,打这以后,他们的关系开始破裂了。
  "回来就回来嘛,未必然不该回来?为啥还要我再给她写信去,况且,又不是我的错,既然知道自己错了,就改嘛,"素贞心里想。这几年里,对于大成的不回家,素贞已经习惯了,没有男人的日子,她一样过,虽然自己劳累了些,但少了气受,心情好了不少。但是,素贞有时也觉得心里有些空荡荡的,特别是每当她想起大成一个人在厂里那孤孤单单的日子时,觉得自己当初也有一些责任。再说,自己当初坚决不离婚,虽然有很多不服输和赌气的因素在里边,但更主要的不也是为了这个家庭的团圆嘛。现在自己的丈夫有了回心转意,自己就不能再这么硬着性子了。她想起了"妻贤夫祸少"这句古训,她的心顿时软了许多,为了这个家的完整,为了娟娟的心少受一些单亲家庭的伤害,作为妻子,她不能再这样不必要地硬挺下去了,自己已经作出了不少的牺牲,再损失点,也算不了什么的,她应该软一些才是办法。
  "妈妈,为什么总是冯叔叔给我们写信呀?"大概是素贞沉思得太久了,娟娟又提出了她的疑问。
  "就因为你爸爸嘛。"
  "他……他还会回来吗?"不经意间,娟娟又将妈妈口中的"爸爸"换成了"他"。素贞的心里微微地怔了一下。
  天黑下来了,大黑狗不知又发现了什么可疑的动静,"汪汪"地大叫起来。娟娟的两只亮眼睛还在忽闪忽闪地转动着,素贞捋了捋头发,没有回答女儿。是啊,他还会回来吗?这也是多年来一直常常会萦绕在素贞耳际的一句话,也是一个她多年来不能作出任何一种肯定回答的问题。今天,娟娟却提了出来,要是在以前,她这个当妈妈的是很有些不好回答的,但那时娟娟却偏偏没有这样问过,她好象知道那样会为难自己的妈妈似的。而今天,娟娟偏偏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好像她已经知道了她冯叔叔写信的内容似的。素贞觉得,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娟娟了,对她来说,这不也是一个很好的消息吗?
  "他……会回来的。"素贞蹲下去,眼眶里噙满了泪花。
  "不,妈妈,我们不要他回来。他坏,他回来了又会打你的。"娟娟撒娇地用双手搂着妈妈的脖子,一双小脚不停地踏着地,象是在极力恳求妈妈同意她的请求似的。
  素贞一阵心酸,她第一次意识到了,在娟娟这么幼小的孩子的心灵里,早就没有了自己父亲的地位了。她不觉一惊,在这以前,她希望大成遭到众人的遣责和痛恨,也希望娟娟和他划清界限。可当素贞真正意识到了他们父女之间这条鸿沟有多深的时候,她又伤心了,"那是她的亲爸爸啊!"她突然觉得自己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父母之间的矛盾,特别是上一辈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却不知不觉地在孩子们幼小而纯洁的心灵里留下了一个单凭时光流逝却不能消失的裂痕。她怪自己过去只叫娟娟听妈妈的话,而没有对她也提及一些爸爸的好处,谁又没个犯错误和不识好歹的时候呢?素贞觉得自己有责任说服自己的女儿娟娟,让她尽量消除对她父亲的隔阂,哪怕就是自己委屈点,她也要这么做。
  "他会给你买糖的。"
  "不,我不吃他买的糖,他买的是臭糖,吃了会生病的。"娟娟倔强地说。
  啊!这是什么话?是谁说的呀?素贞想起来了,还是那年——娟娟三岁那年——也就是赵大成最后离家的那年,娟娟泪汪汪地看着别的孩子吃糖的时候,自己对娟娟说过这么一句话。万没想到,四年多了,小娟娟还记在心里:"不,好孩子,听妈妈的话,那是过去,现在,你爸爸已经改正了,他会是你的好爸爸的。"
  "我不信,他坏,他就是坏。"
  "妈妈不是给你说了吗,那是过去,现在不了。"
  "真的?"小眼睛里洋溢出了一束兴奋的光,但立刻又黯淡了。
  "真的,是冯叔叔告诉我们的,而且,他最近就会回来的。"
  "不信,不信。"娟娟从妈妈怀里挣出去了。把两只小手背着,呆呆地看着妈妈,好象她一下子不认识妈妈了似的。
  "妈妈不骗你,听话,啊!"素贞爱怜地摸了摸娟娟的小手,"去给妈妈把灯点燃。"
  娟娟怀疑地去了。远山,竹林,已经模模糊糊地分辨不清了,都笼罩在一片黛黑夜色里。
  第二天一早,素贞就醒了,她看一眼旁边还睡得很香的娟娟,自己再也睡不着了。山坡上,一只不识时令的猫头鹰,懒懒的叫着,声音拖得很长,素贞翻了个身,又想起了昨晚上自己对娟娟说的话:大成他真的变好了吗?也不知他现在什么样儿了,胃还常疼吗?工伤,哪里?腿,胳膊,腰,还是脸?哪里也伤不得呀!
  前几年,素贞每每想起大成不成器时,总暗暗在心里诅咒他:"照天杀的。""瞎眼睛、烂心肺的。""不得好死。"素贞那时是真希望大成能有个好歹,以报现眼。但是现在,她多么后悔啊!她唯愿伤的不是她曾经诅咒过的地方,不然,她会一辈子于心不安的……"菩萨心眼,净想些啥?谁知道他现在想你没有啊!"
  "妈妈,你怎么不睡了?"娟娟醒了。
  "妈妈已经没有瞌睡了,天还早,你快睡吧。"素贞说完,翻身起床,给娟娟煮早饭去了。
  西方山顶上,天阳还有三竹杆高,娟娟又放学回来了。一上院坎坎,就高兴地嚷开了:"妈妈,今晚学校操场里要放电影。"娟娟那两个红突突的脸肚上,闪着兴奋的光。
  "饭在锅里热着,去吃了,妈妈陪你一同去看。"素贞边说边把才割回的一满背篼青草给牛倒上。
  素贞她们家离学校并不远,走过那座石板桥,便可以看到校门口那棵高大的法国梧桐和操场上的一支蓝球架。白色的银幕就挂在那个蓝球架侧边,用两根竹杆高高地撑起,微风把幕布吹得一鼓一鼓的。因为地点比较集中和场地也还宽敞,所以,凡是附近几个生产队放电影,一般都是选在这里。
  素贞和娟娟走了不一会儿,娟娟就被一伙同学吆哟去了。
  "慢慢啰,电影完了在蓝球架下边等我,不要个人往回走哈。"素贞叮嘱娟娟一句。
  "晓——","得"字被一片嘈杂声淹没了。
  离放映时间还有些早,娟娟和同学们走后,素贞便一个人慢慢地走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
  左边枣树弯里,升起了一股浓浓的白烟。长满了茅草的一座土坟旁,一个身躯佝偻的老太婆正低头站着,她两只手各拉着一个孩子,小的有八、九岁。坟前草坪上,放着四碟小菜,那堆烧过的纸还没有完全燃尽,风把纸灰吹到了碟子里,谁也不去管它,他们的眼里都滚动着悲哀的泪水。那是张二婶带着她的两个孙孙在给她死去的儿子双双上坟。看到这些,素贞的喉头硬了:"多可怜的张二婶啊!"那坟里葬的是张二婶的独生儿子双双。文革前,双双是队长,文革中,游斗,批判,潮水般地向双双袭来。正在这时,双双的妻子凤鸣又和文革组长陈诚通奸。双双左右受气,在贫病交加中死了,凤鸣撂下一儿一女,嫁人了。
  唉,要是凤鸣再贤惠些,不,哪怕就是双双病危时她有点儿回心转意,又哪有这些事情发生啊!素贞心里一阵难过,她又想起了赵大成,惦念起大成的工伤来。
  电影放的是什么,都没在素贞的脑子里留下印象,她的头脑里老是有两个人在吵架,这个说,不理他,没良心的东西,人得有骨气。那个说,不,不能那样做……突然,那挂在银幕旁边的喇叭里响起了一声尖叫,素贞被惊吓一跳。
  "妈妈,你在这儿啊,怎么看得着呢?"娟娟不知什么时候蹿到她身边来了。素贞猛地抬起头来,前面几个个子很高的人也不知什么时就挡着她的视线了。素贞抱起娟娟,往人稀和的地方站了站。看电影的人不是很多,只要稍稍挪动挪动身子就能找到合适的位置。换片时,娟娟又从妈妈怀里溜走了。
  "完了别忘了在蓝球架下边等我哈。"素贞又朝娟娟跑去的方向叮嘱了一句。
  第二天早饭后,素贞从箱子底下翻出了那个已经有三位数字的存折本本,她打开看看,放下了,放下去,她又拿起来。
  "妈妈,又去存钱吗?冯叔叔还没给我们寄来啊。"娟娟这孩子,她明明知道钱是爸爸的工资,可就是不肯说"爸爸"二字。
  "不,去取。"
  "取,取了做啥?"
  "给你爸爸寄去。"素贞用探寻的目光看看娟娟。
  娟娟"哇——"的一声哭了,"不,妈妈,不,妈妈!"她越哭越伤心,比谁欺负了她还伤心。
  素贞怔住了,这是怎么了,娟娟很少遇到不愉快的事啊。素贞知道,是女儿心中和丈夫那道鸿沟太深太久了的缘故。看着娟娟那伤心的样子,素贞又记起了前不久的一天下午,娟娟放学回家,显得很不高兴,饭也不吃。
  "咋,老师批评你了?"
  "没有。"娟娟的嘴嘟起了。
  "怎么,病了?"
  "没有,"小嘴嘟得更长了。
  "哪里不舒服,给妈妈说说。"素贞怜惜地拉过娟娟,百般逗哄,才知道她原来是想要个文具盒,但她又不肯给妈妈说,因为这之前,娟娟问妈妈要新衣服时,素贞没肯,还教育娟娟要节约和俭朴。
  "好了,妈妈明天给你买,对吧,快吃饭去"。
  "妈妈,你……真的?"娟娟高兴地一下子站起来,刚才还十分不高兴的小脸蛋儿,笑成了一朵花儿,脸肚上还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
  "妈妈什么时候哄过你来。"
  第二天,素贞提了三十个鸡蛋去供销社卖了,给娟娟带回了一个非常精致的塑料文具盒。娟娟高兴极了,蹦啊,跳啊,晚上睡觉的时候都把那文具盒抱在怀里。
  如今,当素贞说要给自己的丈夫寄点钱去的时候,素贞万没想到,娟娟竟会如此反对。这么天真的一个孩子,对她的亲生父亲却是那样的陌生和冷漠。
  "好孩子,听话,爸爸前不久因工受了伤,最近还要回来,正需要钱啊。"
  "不。他坏,他打你,不给他钱。娟娟扑过去抱住妈妈的双腿,红红的脸蛋上滚动着串串泪珠,"妈妈,‘我们就这么过吧。’这可是你对我说的呀!"
  素贞手里的存折一下子掉到了地上。她心里一酸,止不住的泪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滴在娟娟的面颊上。她一把抱起娟娟,把脸紧紧地贴在娟娟的脸蛋上:"孩子,都怪妈妈没有给你说清楚,你冯叔叔在信上说,最近,你爸爸因公受伤了。况且,你爸爸他不会再打妈妈了,他会跟妈妈好,还会给你买好多好多的东西呢。而且,他现在有病,如果我们不给他寄点钱去,他怎么办啊。"
  娟娟用小手抹一把脸上的泪水,不情愿地听妈妈讲话,口里还嗓着气。
  "过去,妈妈也有不对的地方。"
  "不,妈妈是对的,妈妈是对的。"
  "不,比如,妈妈月月都向爸爸要钱,你想,爸爸也是靠挣几个工资在吃饭,哪有那多钱啊。"
  娟娟半信半疑地望着妈妈。这个七岁的孩子,从她懂事的那一天起,爸爸就没有给她一点好印象,而妈妈就是她唯一的亲人,她也是最听妈妈话的。今天,她第一次听说爸爸也有好的地方,而且说这话的又是她最信任的妈妈,她真怀疑妈妈在哄她。
  "哪,他为什么要打你呀?"小娟娟的疑团老是解不开。
  "妈妈不是说过了吗?那是过去的事,过去,妈妈不是也打过你吗?……乖孩子,听话,时间不早了,去上学吧,啊!"
  娟娟顺从地从妈妈怀里站起来,伸出稚嫩的小手,捡起掉在地上的存折交给了妈妈。
  风,轻轻地吹进来,凉飕飕的,透过窗子看出去,东山上,太阳正冉冉升起,圆圆的,嫩黄嫩黄的,活象一个害羞的少女脸。素贞锁好门,拉上娟娟,走过小溪上的堰坎,向石板桥走去。溪水在她们的脚下缓缓地流淌着,遇着了石头,绕一个弯,打一个漩,又远去了。素贞顺便把娟娟送到学校大门口后,又来到了信用社,把存折上大部分的钱都取了出来,然后又去邮电代办所寄给了丈夫赵大成。
  转眼间,时间过去了快一个月,天气也渐渐变得炎热起来了。这天,是个星期天,娟娟伏在桌上写字,素贞坐在旁边扎鞋底,她朝外边看了看,天空碧蓝碧蓝的,万里无云。太阳明亮亮地照着,透过院坝边上的那几笼慈竹的缝隙,正好看到那块独石板桥。
  "妈妈,你看什么呀?"娟娟不知什么时候注意到了妈妈这个细微的举动,她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望着妈妈。
  "看鸡,不要让鸡进了菜园子。"
  "我去看。"
  "不,快做作业,妈妈这里看得着。"素贞的脸微微地红了一下,是啊,看什么呢?难道是在看他?哼,太没志气了,看他干啥,没良心的东西。这几年没有他,我娘儿俩不照样过活。一辈子不回来,也不想……"
  她一走神,手头的针抽快了。呀!针尖扎着了大拇指,不严重,连血也还没有淌出来,偏偏被娟娟看见了:"妈妈,疼吗?"
  "不疼,快做你的作业。"
  "我做完了。"
  "那好,去休息会儿,看看鸭子是不是在石板桥下边的溪沟里。"素贞又朝那里瞟了一眼。
  娟娟听话地出去了。
  太阳,刺人眼睛,大地上腾起一股股热浪,翠绿茂密的竹林,掩映着,摇拽着,在地上投下块块阴影。大黑狗伸直了前腿,爬在竹林的凉快处,把嘴矗到地上。
  午饭后,天突然阴了许多,素贞早早地牵牛套了磨,小黄牛很听人使唤,拉着磨不停地在磨道里转圈儿。金黄金黄的麦子在磨盘上堆成了一座小山。素贞一边罗面,一边喊:"娟娟,来给妈妈吆牛。"娟娟找来一根很长的使牛棍,软软的,在牛屁股上轻轻地打一下,小黄牛就会猛地块走一阵,磨盘上的麦堆顿时陷下去汤碗大的一个小坑坑。
  头道面,稍稍有些黑,素贞用撮箕另外装了,再罗下的,就是白得雪亮亮,粉渍渍的上等好面了。
  "妈妈,这么好的面,什么时候才吃呀?"娟娟的小手搭到箥箕沿上。
  到底什么时候吃,她也不好说,反正,该吃的时候就吃吧。她把自己的想法给娟娟说了。
  "什么时候才该吃啊。"好奇的眼睛仍然盯住了妈妈。
  "……"素贞没了回答。
  "妈妈,你说呀。"
  "……端午节。"因为端午节很快就要到了,素贞乘机说。
  "好咧,好咧,妈妈,端午节那天你得给我蒸面斑鸠,糖馍馍,还有……还有……"小嘴巴卡壳了。
  "还有包子,豆腐的,肉的,南瓜丝的,蒸它一满蒸笼,由随我们的娟娟吃个够,好吧!"
  "好,好,妈妈太好了,妈妈太好了。"娟娟拍着手儿跳起来,"妈妈,还要多久才过端午节啊?"
  "快了,就几天。"
  "几天,一、二、三……"小娟娟扳着指头算开了,"妈妈,可别蒸得太多了,吃不完会馊臭的。"
  晚风,轻轻地,屋前屋后的竹枝摆动着,竹叶相互摩擦,发出"唰唰——"的声音。屋后房檐下边的小磨上,素贞正在磨豆腐。为今年这个端午节,她备办的食品太多了,整天忙着,但她还觉得不满足,该办的,样样俱全,她不抽烟,却也从代销店买了一盒带过滤嘴的"碧鸡"烟回来。
  "妈妈,买烟做啥呀?"
  "怕来客人啊。"
  娟娟不再问了,牵着妈妈的衣角走路。
  端午节到了,素贞给娟娟蒸了面斑鸠,包子,但用的却不是那雪白的上好面,豆腐也只吃了极少的一点点。没有客人来,那盒"碧鸡"还静静地躺在抽屉里。娟娟看得出,妈妈好象是在等谁,在盼望着谁。自从那天妈妈把钱寄走之后,娟娟就觉得妈妈有些变化,而且还把屋子里也收拾得出奇地整洁了。
  "娟娟,脱下的脏衣服放脚盆里去,等会儿妈妈给你洗,可别乱丢啊。""娟娟,天亮了,快起来扫地啊。""你的头也该洗了,娟娟。"
  母女间充满了快乐,充满了活力,充满了希望,娟娟越显得天真可爱了。
  "娟娟,你天天都想些什么啊。"素贞把娟娟搂到怀里。
  "不想什么。老师说,要我们好好学习。"娟娟把妈妈的两根短辫子捏在手里挽着。
  "别的呢?比如说,还想……想妈妈吗?"话一出口,素贞觉得这话问得有些怪。
  "当然想啊。"小手搂着妈妈的脖子。
  "你看妈妈天天都想了些什么?"素贞把娟娟脸上的一个黑末子摁掉了。
  "不知道,妈妈,你说呢?"
  "傻孩子,妈妈是大人,还能想什么?就想……你快快长大,好好学习,将来有出息啊。"她有些激动了。
  "将来当个老师,妈妈,你说我能行吗?"
  "能行的,只要你好好学习,一定能。"
  "好咧,好咧,娟娟高兴了,两手按着妈妈的膝盖荡起秋千来。"
  "你……孩子,妈问你,你想过你爸爸没有?"
  "没有。"娟娟答得很干脆,根本没有加半点考虑,好象也无须任何考虑,"哼,我才不想他呢。"
  "为什么?"素贞的眼神里有一种伤感和忧虑。
  "他打你,他不管我们,不回家。"娟娟还在荡秋千。
  "他现在不了,你想他吗?"
  "不想,不想,他没良心,不是人,一辈子不想。"
  院坝里飞来一只蜻蜓,歇在不高的香椿树枝上,娟娟一下子放开妈妈,跑去捉。
  "那是益虫,快别捉它。"
  娟娟这一回不听妈妈的,蹑手蹑脚地向蜻蜓走去。快拢了,娟娟刚一伸手,那只蜻蜓忽地飞了。娟娟跳着拍手板,"你飞,你飞。"阳光照在娟娟的身上,火燎火燎的,娟娟不嫌热,眯缝着眼睛,好奇地望着飞上竹枝梢梢的蜻蜓。
  "怪热的,还不快进屋来,"素贞拿了把蔑扇子,"来,妈妈给你搧凉。"
  娟娟有些不情愿地去了。
  "孩子,你可不能那样对待你爸爸啊。"
  "不,我就是这样,谁叫他打你呀。"娟娟执拗地说。
  "那是过去,现在……"素贞的脸有些红了,是失诲,还是惊悸?
  娟娟有些不解地望着妈妈。
  "孩子,听话,你爸爸只要好了,回来时,我们还是对他好,啊!"
  娟娟茫然了,乌黑发亮的眼睛盯着妈妈,半天说不出话来。
  谁家的收音机开着,歌曲节目时断时续地传进了她们的耳朵。太阳透过竹梢,照到了阶沿下的第二块石板上,该煮晌午饭了。素贞拉了娟娟向灶房走去。
  娘儿俩正吃饭,大黑狗突然发疯似地冲到门外叫了起来,那阵仗好象谁会把房子搬走一样。
  "娟娟,去看看,狗咬谁呀?"素贞把菜里的一块油碴子给娟娟夹到碗里。
  娟娟的一只脚刚踩在门槛上,停住了。还没有咽下的油碴子把腮帮子的一侧鼓起了一个包。
  "看见没有,谁呀?"
  "……"没有回答,素贞觉得有些奇怪,正要起身去看。娟娟一下子跑了回来:"妈妈,你看,一个认不到的人到我们这里来了。"
  素贞心里一紧:"莫非……"她忙放下碗筷走到门口。不是别人,正是他——那个五年前曾闹着要离婚,打断过自己肋骨的男人。他,比以前显得苍老了许多,眉宇间充满了忧愁、痛苦和悲哀。他站在院坝里,用近乎痴呆的双眼,看着这里的一切。
  素贞看着他,没有说话,有轮廓的嘴唇闭得更加紧了,愤恨、恼怒、怜惜、一齐涌上了心头:脚尖、拳头、耳光、凶狠的脸,印着红"十"字的门帘,带着大口罩的医生,裹着大粪的肉、挂面、被粪水浸得乌滋乌滋的大米,那个眼里闪着诱惑绿光的女人,娟娟碗里的面条,被酸菜裹着一团的红苕……她突然觉得天地在旋转,在动荡。她几乎失去了自制力,她恨不得冲上去把男人啃几口以泄胸中的满腔怒火。但她竭力使自己的头脑冷静些。当素贞的目光和赵大成的目光相遇时,她看出,他的泪水溢出了眼眶。
  "素贞,我……"赵大成手里的提包掉到了地上。大黑狗也不咬不叫了,乖乖地在素贞的腿上挨挨擦擦。娟娟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右手的食指放在嘴沿上,嘴巴停止了蠕动,那个没嚼烂的油碴子还含在口里。
  "这几年,你和孩子受苦啦。"
  一股酸味充塞了素贞的鼻子。她的眼里涌出了一串泪珠,滴落在手上,身上,地上。五年来,有多少苦和累,她没有掉过一滴泪,她太坚强了,坚强得近乎冷漠。白天黑夜,风里雨里,她受尽了坎坷,饱尝了人世辛酸,但她没有哭过,她万没想到,今天,他竟然回来了。
  "怎么尽傻站着?"素贞去屋里搬出一把木椅放在阶沿上。但是,赵大成没有就坐下,他仍然呆呆地站着,把头低得极低。
  娟娟被这突如起来的事情给懵住了,她不认识这个陌生的来人,也不知为什么妈妈不和他说话。在她的心目中,妈妈接待任何客人时都是那么热情,抬凳子,拿烟倒茶时,脸上总是堆着微笑。可是,今天,妈妈是怎么了?这个人为什么又是这副表情呢?
  "娟娟,进来。"妈妈喊她了。
  娟娟如梦初醒,进灶房去了。
  "给爸爸端去。"素贞递给她一杯茶水。
  "爸爸,"这是多么新鲜的一个名词啊。五年来,她几乎从来没有喊过这两个字了,每逢说到关于爸爸的事,她都是用那个没有一点感情的"他"字来代替。"爸爸"这个千千万万的人在叫的时候都感到自豪,显得亲切的称呼,在她的幼小的心灵里却是那样的得陌生和遥远,甚至可耻与卑鄙。她不愿意叫这个名字,就跟她不愿意说妈妈的坏处一样。她常常逃避一些不知内情的人问到她的爸爸,她也经常因为同学们,伙伴们有个关心自己的爸爸而流泪,但是,她尽量不在妈妈面前流露这样的神情。才读一年级的娟娟啊,你,太懂事了。
  "……"没有反应,那只茶杯还在素贞手里,娟娟不愿意接,只是定定地望着妈妈,两只小手微微地有些颤抖。那意思好象在说:"妈妈,你难道忘了那时时还在作痛的肋骨吗?"
  "孩子,那是你的爸爸,来,给爸爸送去。"
  "不,我不去,你自己去。"
  "好孩子,妈妈的乖孩子,去吧,听妈妈的话,啊!"
  娟娟不情愿地接过茶杯,走出门去。赵大成则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娟娟迅速地把茶杯放在了凳子上。她惴惴的,没有说话,连气也出得很小,接着又一溜烟地跑到了妈妈身边。
  大成的眼里又滚出了一串泪水。
  "去给你爸爸搧几扇,看他热的。"
  "不,我不去。妈妈,我不去,我就是不去。"娟娟用恳求的眼光看着妈妈。
  素贞的眼睛又一次模糊了,五年了,鸿沟太深了,这都是……唉!为什么要有当初呢?她端起一盆热水,拿上香皂,出去了。娟娟手里拿着那把扇子。
  一股凉风吹过来了,竹梢,微微地摆动着,屋檐下的燕子窝里,大燕子正叼回了一根嫩虫,四、五只雏燕"呱呱"地叫着,拍着翅膀,争食自已的父母送来的美餐。
  "素贞……我过去错了。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娟娟!"赵大成终于说话了,他悔恨极了。
  "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啥。再说,那年月,集体生产,靠挣工分分粮吃饭,家里也太困难了,处处指望着你挣的几个钱,也太难为你了,不说这些了,孩子也大了,回来了就好。快洗脸吧。"素贞放好水。赵大成慢慢地走了过去,洗起脸来。一盆清清的热水,还冒着热气,浇在大成的脸上,很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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