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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巢


  爹跟娘复婚那天,我是真切地看到的。院子里摆了几桌酒席,我被一个邻家大婶抱坐在腿上,那是我记事以来吃的最可口的一顿饭菜,为此我总在童年的小伙伴阿俊跟前炫耀。
  阿俊那天也在门口伸长了脖颈,被他爹一顿喝斥,他便如丧家之犬般地逃离。后来我实在受不了那大婶的约束,端了半碗虾米,跑出门去,一眼便看到阿俊。他招手引我到屋后那突起几座坟丘的山坡,那里长着几株山楂,还有一棵又细又高的棠棣树,一只鸦雀正在棠棣树上空盘旋着,已筑了半个巢穴。棠棣树下一片光滑的地面,那是之前被阿俊摔阿乌时玩的。
  那天阿俊吃着我碗里的虾米,说他爹跟他娘又干仗了,为那个叫榄菊的寡妇,他娘总骂那个女人,而他爹总是揍他娘。
  这没什么稀奇的,之前我娘也骂一个叫春芝的女人,我爹也总揍我娘。我爹是支书,春芝是会计,娘挡不住爹跟春芝来往,为此娘赌气跟爹离了婚。后来春芝死了,坐拖拉机,一车的人都好好的,偏就她被活活挤死在拖车与大路旁的树缝里。春芝死后,我爹没了念想,才又跟我娘低头,他再四地说,他跟春芝没什么的,清清白白……
  然而我娘的脸并没舒展开来,她好像落下了心病,每发作起来,就骂那个死去的春芝。我爹陪着小心依然再四地辩解,有一次他说,他真的没碰过春芝,倒是拍过榄菊的脊梁,那小娘们的脊梁,厚厚的,如案板……我爹说的时候,还兀自笑着,当他抬起头才发现,我娘的脸早就绿了。
  槛菊细白的皮肤,说话声音也大,每笑起来,两眼便眯起如两个月牙,很是勾魂,大家都叫她狐媚子。她吃了一身细膘,却总叫穷,目的是想要村里的补助款。自我爹那次跟娘说他拍了槛菊的脊梁,我娘每看到槛菊就没了好脸子,她指桑骂槐,这很令我爹脸上挂不住。有一次我爹终于发作了,动手打了我娘。于是,我家再无宁日。
  屋后那棵棠棣树上的鸦雀巢已垒起了,当地的人都称那鸦雀叫加林儿,可能是那雀叫起来"加……加……"的缘故。那雀嘴巴也长,特凶,产下卵后,便警觉地在上空盘旋着,发出尖利的叫声。阿俊说:别再近前,小心被它啄伤了眼睛。
  我拿起自制的弹弓,隔着窗子袭击那不住发出聒噪声的加林儿。它吵得我睡不好午觉,还有爹和娘,深更半夜睡着睡着就干起仗来,我发现我已患上了一个叫失眠的疾病。
  阿俊说他也总失眠,他爹娘也总在夜半干仗,她娘曾扬言说要去撕破槛菊的脸,如撕不过,就在饭菜里放毒,大家一起去死……阿俊说这话时,忧心重重。他说每当吃饭时都怕得要命,怕有一天吃到有毒的饭菜,一命呜呼。
  然而还没等到阿俊娘有什么动作,我家却热闹起来。那天槛菊拉着阿俊爹的衣领,吵吵闹闹地找我爹评理。原因是阿俊爹不经她本人同意,竟在井台上冷不防亲了她的嘴。就有许多瞧热闹的前来观看,我爹清了清嗓子,先是劝槛菊松手,再就开始训阿俊爹。最后的结果是,阿俊爹需赔给榄菊五块钱,作为不经同意就亲人家嘴的安抚费。
  那时的五块钱还不是个小数,每个劳力每月的工钱也就十来块。阿俊的球鞋破了都没钱买,那时阿俊好像暗恋我了,怀里揣着个小镜片和一把小梳子,整天就一个臭美。先是将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哨子挂在我脖子上,我本就嫌房后的加林儿吵闹得不得清静,便将那哨子还给了阿俊。阿俊又将手里的弹弓递给我,但他马上又气馁了,因为他的弹弓远没我自制的小巧耐用。我也很在意阿俊,有一天我看见他跟村里的黑妮一块儿亲昵地打猪草,便几天没理睬他。阿俊说,他也就是帮一下黑妮,没别的意思……我一脸不屑:瞧你那脚上的破球鞋,还帮人家……这句话可能太重了,很是伤了阿俊的自尊,他都好几天没理我了。
  阿俊爹仿佛对罚他五块钱的事很是不满。他嘀嘀咕咕的,却又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就有人开始小声议论:这个嘴,亲的可是不太便宜啊!然后就是一阵窃笑。然而我爹却又咄咄逼人:阿俊爹,你嘀咕个么子嘛,不管怎么说,这个钱,一定是要罚的,不然就送你去公安局!阿俊爹憋得脖子脸都是红彤彤的,但他输了理,找不出更合适的理由说不掏这个钱。那就这样了!我爹说:款项从这个月工分里扣除!
  这个不公平!一个小身影从人群里冒出,是黑妮:那天你在井台上亲槛菊婶,什么事都没有,为什么阿俊爹就不能?我的惊诧并不次于别人,因为我看到阿俊曾挂在我脖颈上的哨子,此刻正好端端地挂在黑妮的脖颈上。
  那夜的狂风一直刮个不停。屋后的鸦雀也一直在惊惶不定中叫个不停。我一直都在想,干嘛要将那巢筑在这又细又高的棠棣树上呢?村子里多的是老槐树和参天杨,难道加林儿就偏爱这乱坟岗和野棠棣吗?——或许它们也只是想寻一片清静?
  这夜的爹和娘却是难得的平静。娘在灯下坐了很久,爹却睡得鼾声如雷。天快亮的时候娘开始收拾包裹,娘拉着我的手,走出这个他们刚复婚还不到一年的家门。爹冲着娘和我的背影吼道:这人八成是疯了!
  我娘并不接腔,也不回头。快要出村的时候,忽见阿俊气喘吁吁地跑来:你要走了吗?我点了点头。
  我跟黑妮真的没什么的……阿俊竟放声嚎哭起来。
  我没有安慰阿俊,只将目光穿过他的头顶,一并越过我家的屋脊。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住了,我看见那个鸦雀的巢,正纹丝不动地停在我家屋后的那棵棠棣树上,安静得如摆放在村庄里的静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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