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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伯


  八二年初夏,母亲辞去了妇女队长、粮食保管、花果小食店经理,举债买来两辆人力三轮,开始了筚路蓝缕的创业生涯。那日起,老大、老二、我、严孃、母亲分两组,每天沿成渝马路往返于蓝光、制革厂、造纸厂、火柴厂、糍粑店、董家山、住家之间,经营起凉拌猪头肉、凉粉、凉面生意。就是那个夏天,我有幸结识了在这条马路另一头居家的蔡伯一家子。
  单从外表,无论如何你想象不出蔡伯是一位雅人深致的退休工人。除了老有所乐的花草,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在意他的着装打扮。龙飞凤舞的花白头发、花白胡子,补丁落补丁大上一号洗作白色的老蓝布,自家纳的千层底幺指还居然捅破了一个天大的窟窿!蔡伯的自行车和父亲擦得铮亮套上泡沫座套的永久更是天壤之别,就像是哪年以前刨出来的一件出土文物,一抹黑,通车看不见一个相关于品牌、制造厂家之类的字眼儿,就连原本连接刹车手把异常鲜亮的镀铬件也早已失去光泽。双侧的脚踏磨光了胶套,一边仅剩下中轴,一边多上两个流于形式的铁皮。钢丝生满铁锈,折断不少,一些弯弯扭扭反折别上别的钢丝,一些锈死的短节吊在轮毂。车座的皮子破开成为几片,露出被磨得透亮凸凹不平的金属弹簧。除了座子,铃铛盖连同里面原本铆接的金属构件凭空消失,失去弹力把控的脚架拖在地上哗哗作响。一个特大号手提竹篮捆绑在几乎散了架一边倒的后架上。单听滑行时千头万绪的噪声就足以体会到它的年代久远!
  蔡伯的住房块然独处四家村边缘,与马家沟背靠背,紧挨着打靶场(部队名)围墙,距离成渝马路不足百米。即使在四家村这片穷乡僻壤蔡伯的家境也只能算得上一般。我所亲身体味到的蔡家父母恩勤膝下承欢其乐融融。
  与蔡伯的那段友谊,几十年时间里牵肠挂肚挥之不去。我们算得上是以花为媒,从第一次去他家驮起一篮子花草正出门萍水相逢的他,到莫逆于心志同道合的忘年至交,正是基于我们同爱着围墙边、自留地他乐在其中的花花草草。我一直以为久经沙场的买卖人蔡伯,应该如学校门口见钱眼开的小贩子一般三弯九转口若悬河,即使对付花腿闲汉也应该是张弛有度绰绰有余,始料未及的是,城里边儿、青石桥穿进穿出、谈花时头头是道的蔡伯不仅不善于交流,反倒是显得有些钝嘴拙腮语无伦次。在一波又一波一双又一双与投机倒把势不两立鹰瞵鹗视的法眼面前騃童钝夫的他又怎么可能全身而退?我不禁有些担心起来,卖花蔡伯的青石桥之行曾经一定是含辛茹苦饱经忧患吧?值得庆幸的是,我结识卖花蔡伯的时候,鸡飞狗跳的投机倒把早已沦为人们茶余饭后风趣横生的谈资。卖花外,甘之若饴的蔡伯除了围墙、菜地培土、除草、修枝、浇水、施肥,再没有多余的地方可去,他很少有歇下脚步与家人儿女情长的时候,有些像电影里那些遁迹空门两耳不闻的神仙中人。
  菜伯颠倒众生的儿子,别人都称呼他天明,稚齿婑媠的女儿,父母亲切地称其珍珍,我和敲敲精心悦诚服地喊她蔡姐。
  蔡姐,桃李年华,出水芙蓉,秀外慧中,娇小玲珑。和家人关系融洽。蔡姐几乎每天都会到家里来找老大,一辆全新的飞达二四,一身光鲜亮丽精工剪裁的春夏秋装,或者及小腿肚的大红色雪花尼长大衣、秋笆茅色风衣、红色围巾、丝巾。老大送回或者去她家则必然是凤凰二六、海鸥120、青年服或者中山装开道。难道彼时的海鸥早已具备了当荷尔蒙冲昏头脑的时候自动开启夜视、导航和告诫、唤醒的功能?饶有风趣的是那部即使在杀猪房巷子居民堆里也只能望洋兴叹的海鸥,却没能留下来一张有关于罗曼提克与青春岁月的,哪怕只是偶然的无暇冲洗的,却弥足珍贵的风花雪月的纪念。到最后就连与花前月下有关的凤凰、海鸥、连同爱情的小小鸟也不知飞去了哪里!河里那只当初人见人爱装傻卖乖的爱情青蛙也被鞋底板抽打得半死不活一丝两气!
  一表人才的掌上明哥在蔡伯家里的地位,只是那把令后生小子们生无可恋的气步枪显而易见。明哥每天的工作,一身标准的空地打扮,包括风纪扣、军帽、坐姿、表情一丝不苟,一声不吭坐饭桌旁沾上黄油反反复复擦拭他片刻不离的气步枪。如果不是痴迷于其坐拥的全生产队唯一一把,供销社展台标签纸上一眼便让人心灰意冷的气步枪,我想,和依仗三分姿色傲慢不逊的外人嘴里非亲非故的俨乎其然的准军人舅子我几乎无话可谈。而看在那把必须舅子老表三亲六戚才能白扛回家的气步枪的份上,你又不得不眉来眼去逢场作戏!到他家,亲戚、舅子、气枪成为了伤透脑筋的头等大事。他才懒得关心身无分文的你是打算把枪扛回家去当弹弓打,还是抱上睡觉,铅弹供销社柜台里二元五一盒多的是!
  四家村如雷贯耳的英雄豪杰不胜枚举,冯家的春牛儿、小阿幺、大阿幺、冯晶晶、猫猪子、黑狗、小咪、阎王,唯独蔡伯一家子素昧平生。在四家村里里外外冯姓大家族众多长者之中,几乎每天都会在哑巴堰坎不期而遇三位胳吱窝抄着严严实实菜刀轮廓包裹的冯家梓叔,凛若冰霜的样子颇似江湖上生杀予夺的高人。听母亲说,他们中一位是杀猪房有头有脸的杀匠,马家沟住家的冯成杰,另两位则是生产队大馆子里最顶级的勺勺客、刀儿匠,生药厂后门冯家兄弟俩。那把奉若神明一刻不离身的菜刀暗藏着诸多不为外人知晓的玄机。可以想象的话,倘若那柄一年四季被围腰包裹得不见天日的屠刀哪一天里寒光乍泄,那将是一个怎么样子才能收拾得了的超级烂摊子!那一定会比温柔二哥十步杀一人的隔山打牛更为血腥!
  三家村这片地肥水美钟灵毓秀的土地上十步芳草巨擘荟萃,从骟鸡配钥匙补锑锅到照相摄影修摩托力学笃行未易之才张李农,修理一切电器包括电灯电线曾瑞成,花果二队修地球耍尿桶脱颖而出的超级盖匠大小航子,哑巴堰独出手眼以假乱真前农民时代号票临摹大师夏氏双煞,石灰桥一个咪头儿扯拢零丁洋的峥嵘少年邝老五,大茶馆旋子从头到尾不掉渣杀馆子啖三花十六岁锅盔教父敲敲儿精……倘若是养花之道,蔡伯绝对谈得上首屈一指无出其右。
  顺门前新成渝路进城五个站台四站路,董家山是必经之地,半坡右边第二个口子冲下两三米高的斜坡右拐通向四家村腹地,端端通往蔡伯没有围墙的院落。
  站行道树旁俯视四家村, 它就像横卧在土坳里的一个客家人族居的超级堡垒,被马路、菜地、部队围墙紧紧包围其中。各种风格、朝向的房屋见缝插针,横七竖八拥挤在一个狭长、潮湿、肮脏、冷清仿佛与世隔绝般的空间里。就像被人胡乱揉搓后随便扔在地上的一团麻线,你根本就理不清它到底居住了多少户人家,又有几多个独立的小院落。
  蔡伯家虽不是农村司空见惯的茅草棚子,但瓦片却并不如街头做工考究的机制洋瓦,而且是土坯墙。厨房倚部队围墙搭建,四间正房面向马家沟蜜橘园,隔着生产队菜地一百五十米。门前一个占据了整个院落空间的金瓜架,密密麻麻缀满饭碗大小色泽通透个头匀称的小金瓜。起初我一直以为随便一个金瓜的滋味也绝对远远在葡萄之上,那个失魂落魄的秋收过后,我才发现那只不过是自作多情一梦华胥而已。丝毫也没看出向来热情好客的主人一家子,打算捧出几个哪怕核桃大小的次品,犒赏犒赏瓜架下忙前忙后从不把自己当外人的自己。时至今日我依然不解他等束之高阁讳莫如深的无价之宝到底作何用途?是一秉虔诚焖了米饭一定会万寿无疆长命百岁,还是掐指一算奉上神龛便从此而随了穿金戴银富甲一方的夙愿?
  从家门口沙河堡公交站去往蔡伯家半站路,沿途经过窑坝子、三家村小学、血精厂后门、董家山水蜜桃园。
  那年暑假几乎每天吃罢早饭我都会不紧不慢顺马路漫步过去。
  令我不解的是,偌大一个院子,偌大一排空荡荡的房子,大把大把难以打发的时间,蔡伯家里却没有猪圈,自留地里也少有栽菜。他将部队围墙下狭长的土坎扦插上不计其数玫瑰、柳树、七姊妹枝,精心栽培上五颜六色的花草藤蔓,用半人高的篱笆扎了起来,防备人从部队围墙的远端入手。连接围墙、厨房、院落的过道上既有家喻户晓的蝴蝶花、海棠花、七姊妹,指甲花,也不乏高贵典雅的兰草、米兰、水仙花,同时塑造出若干精雕细琢的盆景点缀其间,铁脚海棠、六月雪、罗汉竹、银杏……过道两侧的潮湿地带更是巧妙布置上峰峦起伏刻画入微的滴水假山。
  蔡伯有些单薄,身高差不多一米六十,六十左右,略显老态,不抽烟、喝酒。蔡伯是一位和蔼的长者,也是一位慈祥的父亲,忠实的朋友。从未见他对任何人暴过粗口,或者红过脸,更没见他在晚辈面前倚老卖老好为人师。博闻洽物的蔡伯在我观察应该是某个国营单位的退休工人。当初除了随他屁股后围墙、自留地、堂屋、厨房跑进跑出我们没有谈论过这个话题。蔡伯一年到头好像只有一套泛白的四个兜的蓝布衫,包括唯一到家里过年那次也是那身打扮。我不止一个春节在后门口瞭望到他顺着哑巴堰坎大步流星往街头赶,白头发、白衬衣襟、泛白的蓝布衣衫在蓝天、白云、明媚的苹果园间欢快地翻飞、摇曳、翩跹,我甚至可以想象出他一定是小孩子般红光满面亟不可待的样子。
  蔡伯的理想或者说他的愿望一定与他安土重迁的四家村、披星戴月的青石桥、心驰神往的沙河堡息息相关。
  蔡伯没有接尖皮鞋、华大尼,蔡伯不穿公安蓝、士兵绿,蔡伯没有烟熏腊肉、风吹鸡,蔡伯也没有五抽柜、弹簧椅,蔡伯更没有让农村人家眼红透屁眼的双喇叭、半导体、彩色电视、红灯机,蔡伯却有着三家村土地上千秋万代所共通的解衣衣人、春风风人的真诚、慷慨和热情!
  鸡犬桑麻的四家村,是整个生产队土地上第二个不知何故会以村命名的地界,也不知一股脑到底打包塞进去了几多像蔡伯这样子安时处顺贫而乐道的村夫野老。蔡伯算不算得上是称心如意我的确不得而知,至少我所体味到的承星履草的他是无怨无悔的。在那里晃悠了一年有余的时间也没搞清楚那里人家的真实境况,除了围墙、自留地情同父子谈天说地他并没打算把面浅皮薄的我介绍给人家。
  蔡伯每天一大早便会到自留地挖掘、采撷新鲜花草,天麻麻亮驮上一大蓝子急赶去青石桥或者城里沿街叫卖,而且几乎每天都会赶在中午饭点前打道回府。蔡伯的自留地里几乎全是花草树木,蔡伯的心血也全部耗在了里边。我的确不知,蔡伯,他老人家到底是生计所迫不得不已,还是发自内心喜欢花草,或者他只是需要依靠这种修修剪剪来打发他退休后安居乐俗的乡村生活。蔡伯与与他相濡以沫的四家村到底都经历过怎么样子一生不为人知的坎坷履历,又是否还有过与四家村难以割舍的情感纠葛?
  而这一切,仿佛都很难再找寻到圆满的答案,我已有三十几年没再见上过蔡伯、蔡哥和蔡姐。听母亲说,她和蔡伯母最后一次邂逅是在门前12路公交车,蔡伯母不无怜爱告诉了她,那年我在她家里拿起抹布扫帚我原本以为神鬼不知早已冰消气化了的与气枪有关的不世之略!那件事粗略计算了一下,至少也接近三十个年头!
  蔡伯、蔡伯的过去,蔡伯不离不弃的四家村,很遗憾,到今天,我依然是一知半解不甚了了!
  20160922于成都,李建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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