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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飞行


  到洛杉矶两天了,混乱时差还没全倒过来,以致把去纽约的时间记错,等她晚饭后突然想起,查到行程单,才发现就是今晚的飞机!他大哥替他们打电话叫了出租车,十分钟后到,他们便匆忙收拾行李。
  赶到洛杉矶国际机场,也就是当地人称为"LAX"的机场,离起飞时间已不宽裕。匆忙去办登机手续,原本英文不麻利,在柜台又遇到点麻烦。他们带了只箱子,在额定重量内,但尺寸超出了登机要求。她分辩说,这是二十英寸的登机箱啊,柜台后黑面无私的女人一连声"NO!",比划给她看,箱子已被撑开了。撑开了的箱子就不是二十英寸了,你们可以到那边去测量下。
  他们把箱子放到那个按登机箱标准设置的框架内,宽度果然超了大概一两公分,为这一两公分,不仅要多付二十五美元的行李托运费,还要在下机后为等这只箱子花去时间,也许二十分钟,也许更久。
  "说了不如带围巾之类送人,非带茶具",她皱了皱眉。在纽约他们要去看望她的一位远房姨妈。她母亲让她带套紫砂茶具,说那位姨妈爱喝茶,且对茶具讲究。她有些不情愿带,说不如送真丝围巾之类,母亲不肯,说这是礼数,那位姨妈老早嫁到美国,1970年代物质匮乏时帮衬过他们家,寄过几箱食品来,那时人家也没嫌麻烦。做人不能忘本!于是这只包装精美的盒子,从中国一路带到了LAX机场。
  她小声咕哝,要么拿出来?可这只礼品盒没拎手,方方正正,端在手上也有点奇怪,让她联想一幅不怎么吉利的画面。况且她一只手背包,另一只手拎了袋吃食——国内带来的麻辣花生、鸡汁豆腐干之类。行前,她不久前去过美国的女友说,难怪那么多大胖子!甜死人不偿命啊,那些饼干点心,甜得人作呕。她原本不怎么吃甜食,赶紧采购了一堆咸辣食品。也是她那位女友说的,别怕麻烦,带着!美国是啥都有,华人超市也多,但那些咸的辣的,一到国外全变了味儿,就说那个涪陵榨菜,跟国内就不是一个味儿。带上你准不后悔,这肠胃不把它侍候好,你上哪都不对劲。
  他的手也不空,一手拿装着护照、美元、iPad的包,还塞了只保温杯,里面有一撮茉莉香片,准备到候机厅泡。另一只手是茶叶礼盒,他领导送儿子美国导师的,儿子会来他们住的酒店取。
  "早知要托运,不如带个大箱子,省得拎这一堆。"他淡淡地说。她没吭声。之前他就说带个大些的箱子,她坚持带登机箱,反正只去纽约一周,省得浪费托运费和等行李的时间。他当时没和她争——就为了等到现在让她自己承认人生总犯些低级错误,包括差点记错出发日期。机票是她订的,行程单也是她打印的。
  办理登机牌时,她和那位黑人大妈说,想要两个连在一块的位置。靠窗或过道不要紧,只要位置在一块就行。她指下他,指下自己,说了几次"togethe",黑大妈淡定地递出两张机票给他们。
  登机后,她才发现,黑大妈压根没理会她的"togethe",他们隔着三排,一个位置在三人座的中间位置,另一个在后面靠过道的位置。她想让他和人换下,他有些为难似的——为难是因为他觉得毫无必要,每次他开错车,她要他问路,他也是这么副毫无必要的表情。那两排位置已坐了几个老外。"算了,反正一个晚上,睡一觉就到了",他让她挑个位置,她挑了前头那个中间位置,不是因为她想坐中间,是知道他不喜欢被挤在中间。
  她的右边已有个极胖的老妇,难以想像她的臀部是如何挤进座位的。她想起那个伶牙俐齿,从美国回来的女友形容纽约见到的胖女人,"屁股掉过来好开一桌麻将",她在心里偷笑。老妇起身让她进去,香水味儿浓郁得像是按体重比例来喷的。过会儿,左边来了乘客,戴棒球帽穿牛仔裤的男人,他们迅速瞟了眼,眼光交集一刹,她感觉眼熟,尤其他的笑,当然,也许就像西方人看东方人都很像一样。她可想见他的女伴——若他暂时还没有的话,今后的侣伴也一定会是那种女孩,开朗的脸、聪颖的双眸、性感的胸部、修长结实的大腿、金发披着,两颊的雀斑像是一种笑容的装饰。她想可能是自己美剧看多了,没准他侣伴是个东方人呢?在这次中国飞来洛杉矶的航班上,她前排就是个美国男人和娇小的台湾妻子,他们紧靠着,一路没说什么话,又像无时不刻不在用身体说。
  她觉得口干,晚餐是他嫂子做的炸鸡和薯条,三个孩子——他大哥的一双儿女和她的女儿——对这些美式食品很欢迎。他嫂子介绍,喏,这是德国产的空气炸锅,炸一斤薯条只要一小匙油,还能做披萨烤全鸡。他嫂子在国内是机关后勤科科长,现在把工作地点移到了家里。
  以一位后勤科长的专业和负责,嫂子用一盒腌过的鸡胸肉向她演示如何用空气替代滚油,让食物在最高热效比中快速烹熟。她点头赞许,其实她只想喝一碗粥,最好是红薯粥,配点腐乳或榨菜。她根本不想吃什么炸鸡,但她还是微笑着说,嗯,这锅挺方便,回去也买个。在客厅玩电脑的女儿冷静地说,"你才不会买"。女儿不是揭发的口气,是客观陈述一个事实,这比揭发更让她尴尬。念初三的女儿现在常用这种洞悉她一切的口气和她说话,这口气像她丈夫,总站在比她高的台阶上发出的。
  她口更渴。她没想到会和丈夫分开坐,出门她一般用他的杯子,准确说,杯盖,它设计得就像一只带柄的小杯。合用一只杯子使他们一望而知是侣伴,如杯身与杯盖,不过,她也许觉得称为团队更确切。一个两人团队。
  她很想去丈夫那倒杯茶喝,一杯热的茉莉香片,虽然她有喝茶的朋友委婉地表示这不入流,不深刻,算不得喝茶,可那有什么关系?这点上,她难得地与丈夫同步。旁边老妇的体量却使她感到为喝口水起身简直有些不道德。问空乘要?不,糟糕的口语让她不好意思开口。这些年她屡次想过练口语——不久前,她在菜场见两位佝腰驼背的老妪用方言聊完,互道"拜拜",她再次感到英文强大的辐射力,也再次深感自己拖延症的严重。
  也许餐车很快就要发放饮品。她从包里摸出颗话梅,姑且含梅止渴吧。她感觉自己要来例假了,小腹隐隐作痛。这几年的例假不大规律,她知道这是一种信号,像身体的其他信号一样,表明即将到来的衰老。四十六岁,更年期就要来了么,她甚至觉得心理上"青春期"还没过完似的。据说"早更"现象普遍,减肥、压力大、流产过多等都可能造成早更——这几项她都有经历,减肥是早就开始,从没中断的事,虽也不是什么严格的减。她是那种易胖体质,这点不像怎么吃都不胖的母亲,事实上,除了遗传母亲的性别,似乎什么都没遗传到,包括母亲的双眼皮和细骨架。她先后流产了三次,第一次和前男友,后两次是和丈夫。
  据说更年期会是各种妇科癌的高发期,子宫癌、乳腺癌、卵巢癌……这次出国前,她特地去妇科医院检查了几项,毫无尊严地在各种仪器床上躺下,布帘形同虚设,排队的女人们几乎要簇拥到她床前围观。最后一项,乳腺检查,她原本挂上午的号,轮到她时,女医生不耐烦地说要下班了,让她下午来。下午换成了个高壮的男医生,他把她叫到布帘后,粗鲁地在她乳房上一通拍打,"乳腺增生,吃点药再来复查"。他开了一堆药让她去交费,她出了病室,把处方单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她不信任他,也不信任他的药。她只要确认自己目前没患上可怕病症,就行了。
  飞机开始滑翔,抬升,短暂颠簸后趋向平稳。她往后靠了靠,从包里取出本杂志,里面有些大众喜闻乐见的文章,情感的、人生的,就是她平日在微信订阅号和朋友圈看的那些。他说,你就是看多了这些"心灵鸡汤",你要多关心现实。他在银行系统工作多年的逻辑是,印在非新闻类纸张上的一律不算现实。她不以为然,她觉得印在新闻纸上的都是消失了的现实,印在非新闻纸上的才是定格的现实,或说是飞速流动现实中留下的那部分真正的现实。
  她打开杂志,从扉页读起。她看得很慢,尽量让这些她丈夫口中的"心灵鸡汤"灌溉抵达纽约前的九个小时。左边的男人,把棒球帽往上推了推,打开iPad。他看上去不到三十,神色好奇、温和。他在看一个打开的文档,里面有些数据符号。她的目光转到正在看的杂志上,一篇小译稿《爱情对身体的影响》:爱情可以让伤口更快愈合,因为它对免疫系统有积极影响;爱情让人对自己的伴侣有"积极的幻觉",在多巴胺活跃时,人会美化伴侣,以至忽视对方的小眼睛或啤酒肚。
  套用这几条标准,她和丈夫之间的爱情应当是无存或稀薄了。他们相互间只有清醒的目光,没有"积极的幻觉"。她不能忽视他的啤酒肚,总劝他调整饮食结构、多运动,别老窝在那打游戏、看电影。她呢,眼睛不大,单眼皮,轻微近视,女儿像她的眼睛,他不止一次有些遗憾地说,女儿怎么像你的眼睛呢?
  "像我不好吗?"
  "也不是不好。像我更好。"他有双狭长的双眼皮。
  "也不是不好"其实就是"不好"。十几年的婚姻下来,他们间已没什么暗语。
  机舱里昏沉沉的。失联的"马航"上是否有乘客直到最后一秒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就在昏睡中栽进了大海。她有次去新疆,七小时飞行,邻座男人从上机开始睡,直到快降落才睁眼。她嫉妒得简直想把他摇醒。她像只认穴的动物,离了熟悉环境就觉得不安。矛盾的是,她喜欢不熟悉的环境,家里的旅行多是她发起与促成的。照丈夫的想法,旅行就是花钱离开自己待腻的地方去人家待腻的地方。这次来美国,是因为有旅行以外的使命,他们想让女儿高中来洛杉矶读,趁这个暑假来考察与接洽下——主要是与他嫂子接洽,届时肯定得麻烦哥哥一家,说直接点,女儿得寄宿哥哥家。他们此行的重要内容是"听下哥嫂的意见",实际是看看嫂子的态度。至于来纽约是顺便的,既然都到美国了,怎么能不到纽约呢?既然到纽约,怎么能不去华尔街朝圣下呢,这条全长不过五百米的"墙街"是全球资本市场的圣殿,当然还必须去摸摸那尊青铜公牛塑像的屁股,沾点财气。女儿拒绝同来,她要留在洛杉矶和堂兄妹玩,打游戏,看选秀,吃炸鸡,哪件事都比和父母来纽约有趣。他们没勉强她,事实上,他们希望她在哥嫂家,多增进交流与感情。
  交通工具里,她最不喜欢飞机。也许第一次乘飞机是和前男友,留下并不愉快的回忆。毕业前夕,他们报名参加一个为期一周的特价旅行团,被一路的购物弄得狼狈不堪。她恐高,不敢乘透明电梯,不敢站在高层阳台,每次长途飞行对她都是折磨,机舱像囚室,疲惫的深渊。有次碰上天气变化,气流震荡得很厉害,她想着在鬼蜮般的天空里,痉挛的机翼正随时可能引领他们冲去虚无。如果飞机俯冲下去,她有什么话要留下?似乎也没什么要留下。连那种"爸爸妈妈我爱你们"或"老公女儿我爱你们"之类的也觉得多余。就随云层一起爆炸、震荡,空气里发出鸟被烧焦的气味,她和它们成碎片状,跌坠,为万物重新创造。在上帝和佛祖之间,她一直未作出清晰的选择。这一瞬,她感觉自己更靠近上帝,因为飞机这玩艺儿是西化的,就像咖啡机、烤箱一样。另些时候,比如那年她祖父过世,坐四个小时汽车去乡下送葬,崎岖山路上,人人提心吊胆,大巴随时像要歪栽进旁边山谷,那时她心里念的是"南无阿弥陀佛"。
  她很想起身走走,或在洗手间门口的过道站一会。但她不久前已去过洗手间了。右边的老妇每次站起都等同完成一桩工程,先将卡在座位中的巨大臀部移出,扳住前方椅子的靠背,费力起身。她回座位时,胖妇人又要完成这套动作。
  美国这么多胖子,航空公司为什么不安置些特别座位呢?据说英国有航空公司规定,凡体重超过一百二十七公斤的乘客都必须购买两张机票,乘客也可享有两个座位。她有些呼不过气,胖妇人身上的浓重香水味像只捂住她的巴掌,她更担心的是等下飞机餐之后胖妇人万一排气怎么办?她手头的这本杂志就有篇小文,说飞机上更易放屁,因为气压下降时,气体会占据更多空间。一升气体在飞机上需要占据百分之三十的额外体积,使人产生难受的胀气感。她真担心一旦胖妇人排气,将会产出浓度更高的硫化物。
  她被这种担心弄得心烦意乱,想闭眼睡下,根本睡不着。她瞄眼后头,丈夫在看iPad,来前下载了些电影。估计他会先看《复仇者联盟》,他喜欢那种肌肉加科技的超级英雄电影。
  她把卷折的衣袖打下,冷气使她把胳膊抱得更紧一点。她想要条毯子,但想到毯子上有其他乘客留下的皮屑口红印之类就放弃了。她很想挽住一个活物,一具有温度的东西,比如身边这个异国男人。当然这是胡思乱想,像其他的许多胡思乱想。对这样一段航程,除了胡思乱想还能干吗呢?
  衣袖是七分袖,即使打下,仍露了截手腕。那截手腕圆润,这样的腕适合戴镯子,也配她蓬松卷发挽成的发髻与露出的前额。她戴了母亲给她的一只玉镯,质地一般,不过她喜欢这镯子的天青色,像那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第一次读到这诗是在曹操的诗中,首句竟是豪迈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后来才晓得这句原是《诗经》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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