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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漉漉的雨二


  二
  第二天上午天不见放晴,好像也没下雨,听不到雨声,看得见雨雾,欲雨不雨的样子。白水懒洋洋地坐在桌子边喝茶,电话铃响起来。他斜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袁淑打来的。他拿起来听,袁淑说,高铁车票已经买好了,是明天上午十点半的车。还说,叫他待在家里,他丈夫会开车来带他,把两人直送到火车站。   次日,白水很早就起来了,在室内踱来踱去,专等袁淑的到来。   约莫九点钟光景,听见楼下传来一声长长的喇叭声,白水从窗口探头去看,丁胜明开的车,已停在楼下路边,袁淑从车内走出来,正仰着头,向他摇手。白水随手抓过一只小包,就急匆匆地下了胡梯。   白水和袁淑都进了车,汽车发动了。袁淑叫丁胜明等一等。她拿出一个纸袋,向白水手中递过来,说,白老师,我给你买了一盒老倪贴膏,据说医治颈椎有奇效的。现在,我给你贴上?   白水的颈椎病一直不好,老是发作,特别是像当今春夏之交、梅雨季节,病情更甚。白水在聊天时,无意中说起了自己的病,袁淑记心上了。白水很是感动,难得学生像儿女一样关心老师,白水的鼻子都酸了起来,连连地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谢谢,谢谢······   老倪贴膏是本地的一个土郎中的产品,据说正在申请国家发明专利。白水在H市也听说过,想托人买来试试。但他没有正规的生产厂家,道听途说的"效果",实在难辨真假,且价格又奇贵,要一百多块钱一张膏,也就作罢。没想到,袁淑倒给她买来了。白水把手伸进衣袋,想拿钱给袁淑,又抽出来,觉得不妥,袁淑肯定会不高兴的,可不给钱,她家正困难着·····白水真不知怎么办好了,傻傻地老是说着谢。   这口口声声的谢字,袁淑已经不高兴了,说,白老师,你这人真怪,学生给老师买张膏药,也要谢吗?来,我给你贴上试试,据说是很灵验的,老倪雇了许多人,全国各地去推销,发大财了。白水有些迟疑,说,到H市再说吧。袁淑说,贴上,听说这膏药的药力特强,特快,贴几个小时就行了,有的人,一二个小时都忍不住。正好,在车上,好观察,你到H市后,你一个人,谁个管你?我不放心。丁胜明也在一旁说,贴上,贴上。白水终于把头颈伸了过去。   果然,一贴上,颈椎部位就滚烫起来,也热到他的心里。   火车站在离县城八十多公里的绍兴,小汽车在高速公里上疾驰,一小时就到站了。车在停车场停下,袁淑夫妇从后备箱里,拿下许多长的方的各种形状用纸袋装着的盒子。白水感到奇怪,问,这许多是什么东西?见袁淑有些尴尬地看了他一眼,自己回答自己的话:都是礼物,送给钱少欧?他有的是钱,哪样东西没有,送他干什么?袁淑顺着眼,整理着放在地上东西,说,也没有东西好送,都是些番薯干、花生之类的土特产。我也知道,他根本不在乎这些东西,但这次是我去求他,总不能空手去见他吧。这些东西不值钱,无非是表示一下自己的心愿呀。   白水虽感到有些不适,但没有再吱声,看着他们夫妇忙碌。   袁淑继续说,我也想简单点,但有些环节是简单不得的,——白老师,不好意思,我唠叨得您烦了吧?白水忙笑起来,这怎可能烦我?你说得非常对,中国的人事关系确是这样,某一个环节缺了,真有可能将整个事搞砸了。   他们夫妻俩四只手都拎满了东西,白水的两只手空着,想从他们的手上分拎几件,他们都客气地谢绝了。到了候车室门口,检查非常严格,没有车票,不得进门,丁胜明被拦在安检机外面,这时,白水的两只手也不得闲了吧,不得已,丁胜明把手中的货物,转嫁到白水的手上。丁胜明站在门口,看着袁淑和白水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   在熙熙攘攘拥挤着的人流里,白水袁淑好不容易挤进入口,上了车。想不到,上了车,也不怎么宽敞安静,每节车厢里,都卖出了许多站票,那些站票者,艰难地挤上车,却不能坐下来息一息,还要油汗满面地站着。不少人的座位旁,他们哨兵似的站在你的旁边,行李架上已被行了沾满了,站票者只能硬是把行李塞在坐凳下面或者靠在自己的脚边,顶住了坐着的脚腕,站和坐者都很不舒服,双方都想火而不能火。袁淑俩的座位在车窗边,面对面坐着,看看别人尴尬的场面,庆幸自己身边没有"哨兵",不觉莞尔一笑,瘪瘪嘴,吐吐舌头。   火车驶出车站,在原野上疾驰,座位上有人开始打盹,站着的也开始安静下来。袁淑低着头玩了会手机,终于觉得不说话的无聊。东一句,西一句地开始与白水说起话来。   袁淑说,刚才已经给少欧发了个短信,告诉他,我们已经上高铁了。白水嗯了一声。袁淑继续说,他已回信了,说到H市后,即给他发信,他会派车来接我们。白水笑笑说,这么客气啊,把我们当客人了——这下,我是占你的光了。袁淑说,白老师又说笑了,我是占您这个老师的光,若我一个人来,他怎肯来接我?白水说,我在他那里工作这么多年,上上下下多少次,从没有人来接过我。袁淑说,你是老员工,当然不用次次都接。你第一次来时,不可能不接吧?白水说,那倒是。——那么,我们互占各人的光,或者说,是少欧老板晓事懂礼,行了吧?两人都笑起来。   袁淑从随身带的小包里,拿出一包瓜子,推在白水面前,两人各撮了一小把在手里,拿来消闲,也作谈话的佐料。白水心有顾虑,找不到恰当的话来开头,只拿些天晴雨落,日短夜长之类的无聊话来搪塞。   袁淑唔唔地随答几声,低着头,顺着眼,倒似乎有许许多多想说的话,又不知从何说起。良久,她抬起头,看了白水一眼,说,近些年来,生活处处来与我作对。白水说,其实,活在世上,不如意的多,人人都这样,并不只你一个。袁淑说,今天停雨了,算是老天给了面子,让我们出行稍稍的便利。白水说,是呀,看来不顺不是永远跟着你,你的好事将要来了。袁淑勉强笑笑,说,不过,这是因为有你白老师在,要不,我一个人的话,老天一定哭丧着来对待我。白水说,哪能呢,老天对你已经改变态度了,老天是最慈善的,他不会老是欺负一个善良的人。天良人和,前面一定有好事在等着你。袁淑苦笑着说,谢你金口。   这样的好话,当然根治不了她内心的郁闷与重压。袁淑是个很要强的人,万不得已,她是不会求人的,现在,真的走投无路了,才想起找少欧帮忙。白水在袁淑的心目中,真的像父亲一样,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他的亲和力,使她对他充满了无限的敬爱。有人给白水起了个绰号"老白伯伯",她和其他不少同学,背地里都这么叫。这绝对没有亵渎不敬的意味,却蕴含着很多的爱意。学生们觉得,他太有老伯伯哪样可敬可爱的作风,同学们就用这样的方式表示出来。他们很想叫他"父亲",只是叫不出口而已。   现在,袁淑真想在"老白伯伯"面前,痛痛快快地倾诉心中的苦水。   袁淑把自己的手机递到白水面前,亮出一条少欧刚刚发给她的短信"到站后,直接跟我的司机联系。代向白老师问好。"后附司机的电话号码。白水看着短信,袁淑说,其实,我真的十分不愿来见少欧,我丢脸丢到H市来了。白水感到她说话气氛有些凝重,就说,你成年累月地猫在家里干什么,就算到H市来旅游么,何况,少欧又没给你脸色看。袁淑说,我真没这个旅游的心情。白水玩笑说,没有也要有,愁一愁,白了头,你糟蹋自己班花的容颜,班上的同学们不答应,呵呵。   说起旅游,在最近——年底时有过一次,确实像春风,吹散了她心中的郁积。袁淑向白水说起那次的旅游。一到年底,那些债主走马灯似的进出她的家门,一刻也不得安宁。袁淑实在无法忍受了,她决定出去走走。说是旅游,实际上有躲债的意味。他漫无目标地乘车到了湘西山区,她像一匹失群的狼,在人迹稀少的密林和苗寨间乱转。她在鸟语婉啭、花红草绿中穿行,在松涛声中沉醉。她一次又一次地在千奇百怪的吊脚楼前驻足,她深深地被苗家人的好客吸引了。他们热情地邀请她到家做客,苗家人把她当作贵客,以最高礼节来欢迎她。一进门,主人家连进三杯"过门酒"又用古丈茶、猕猴桃等当地特色食品叫她尝尝。正餐的小吃,更是叫袁淑眼花缭乱,灌肠粑,社饭,系列酸菜,全是她生平没有见到过的。饭后,苗家人又邀他参加舞会。当地的苗家妇女大多能歌善舞, 独唱,对唱,合唱形式多样,格调清新,悠扬绵长,情浓意厚,听得袁淑热泪横流。   袁淑在湘西苗寨盘桓了一个星期,经历的快乐,数年来没有过。她忘记了忧愁苦闷,收获了轻松和满足。她忽然醒悟过来,他们夫妇还年轻,只要不忘奋斗,仍然有出头的日子。   感谢这次旅游,感谢好客的苗家主人。   回家后,她与丁胜明商量好,决定卖了房子和车子,还有家里所有能变卖的东西,净身出户,还清债务,从零再开始奋斗。原本打算过年过后立即开始变卖家产,但考虑到,再过几个月,儿子就要参加高考,他们这样做,会影响儿子的情绪,不得不把原计划缓一缓,才想到找少欧帮忙。   听到这里,白水有点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忙,少欧一定得帮,也一定会帮。   袁淑说,人在最困难的时候,才咀嚼出人生的各种滋味,也容易萌生消极的思想。   当要债者像赶集似地蜂拥而至,堵住家门,而自己又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的时候,做人的尊严,被别人,或者干脆说,被自己踩在脚下时,袁淑多次想到死;也想到与丁胜明离婚——实在说,这个祸水是他引进来的。当然,袁淑没有这样做,丁胜明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她不忍心,让他一个人经受这样大的磨难。   她家遭受的磨难,确实是好心之失,情谊之过。袁淑向白水说起她家负债的来由。   丁胜明最好的朋友,经营着一家公司,资金链断裂,向丁胜明求救,最少一百万,上不封顶,才能暂时度过难关。袁淑一家,温饱尚有余,上百万的积蓄是没有的。丁胜明私借高利贷一百万、伙同自家的几十万,为朋友凑足了一百五十万。可没过几个月,传来消息,他的朋友跑路了。警方发出通缉令,他成了网上缉拿的逃犯了。后来,消息渐渐地多了,丁胜明的朋友老板,绝不仅仅欠了丁胜明的一百五十万,债户有几十个,欠款超过五六千万,他根本无力偿还,只得跑路。   老板被通缉后,偷偷地给丁胜明打过电话,告知他在的地点,这是人生最私密的事,他竟不怕丁胜明告密,可见,他们是怎样的铁哥们,在绝望中,不忘互相告慰。   袁淑生气的是,丁胜明没有告诉她私借一百万的事,但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为一探虚实。袁淑曾根据跑路老板提供的地址,一路寻去,果然在一个人迹稀少的山坳、一间油毛毡盖顶的小屋里,找到了他。老板胡子拉碴,衣裤脏得像油布,闪着油光,没有了昔日老板的威严、靓丽光鲜,全然像一个乞丐。他见着袁淑进来,先是一愣,接着突然跪在袁淑面前,像一滩泥,倒在她的脚下。过去威风八面的大老板,就这样完全没有人格尊严的行为,加上一谈糊涂的眼泪,塑造出一个不成人的人物形象。他说,最对不起你们夫妇,你们对我这么好,可我将你们也拉进像我自己一样,万劫不复的深渊。给你家造成的灾难,他下辈子做牛做马还······   虽然,悲情戏,丝毫改变不了袁淑家悲哀的现状,但袁淑还是被感动了,她的嘴,似被胶布黏住,要债还钱的话,一句也没说,事实上,说了也没用。末了,倒是把身上带的仅有的一万块钱,交给这个乞丐老板。   袁淑叹了口气,说,这个老板,其实不是坏人,平时,对朋友很讲义气,对她家,亲热有加。对员工也不苛刻,谁知道会落到这个地步。白水说,老话讲,天有阴晴圆缺,人有祸福旦夕。袁淑说,他本应该为自己的过错去坐牢,但我真下不了狠心去告发他。白水说,你是个善良的人,但有时,善良也要付出代价。袁淑说,就是么。白水说,不过,终究是,人善有善报······袁淑眼泪都出来了,说,白老师,你不要安慰我了。白水说,白水忽然觉得找不到妥帖的话了,有点结巴地说,不是的······我真的这样想,你这次到H市,一定会像在苗寨那样,收获快乐。袁淑苦笑一下,谢你金口。白水说,你要做好准备,说不定,少欧已做好安排,叫你留下了工作了呢。袁淑说,我可不是要这样的帮助。白水愣了一下,眼望着袁淑的脸。袁淑说,儿子正面临高考,我也不可能到千里之外来寻一项工作做。我是想少欧能给一点实质性的帮助,譬如,给我一点创业的启动资金什么的。白水长长地吁了口气,哦,是这样。心底忽然透上一阵凉意,有不少话窜出来,塞在喉咙口,却又用力地咽了下去。他想起海超说过的话,也想起自己在公司里听到见到的事,可能,真的会伤了袁淑的心。白水沉吟着,说不出话来。   袁淑见状,说,白老师,是不是我的要求有点过头了,不切实际?白水连忙说,不是,不是,给点你所说的资助,对少欧来说,是九牛之一毛,不成问题。可不知他怎么想,我们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白水没继续往下说,袁淑也不知接下怎样的话头来说,一时间,两人都不说话了。   这时,袁淑的手机响起来,她低头去看显示的号码,说,是老板的司机打来的。就提起来听。从她俩的对话里,白水听出来,说他的接车,已到了车站门口,询问袁淑他们的乘坐的动车到了什么位子。刚好,车厢里喇叭在喊,各位旅客请注意,列车就要到H站,下站的旅客作好准备。袁淑忙说,我们也到站了,你的车停在哪里?等问清楚了。列车也缓缓地驶进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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